赵匡胤不杀士人:历史上的“民主”高峰
赵匡胤的这块誓碑,有论者以为,不仅达到中国封建王朝全部历史上的“民主”高峰,更有论者谈及,还说明了昏君、庸君也许不把这种精神传承放在心上,不等于明主、英主不把这种精神传承不当回事。
作者:李国文
这块不杀士大夫的誓碑传说,首见于宋·叶梦得的《避暑漫抄》。
“艺祖受命之三年,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用销金黄幔蔽之,门钥封闭甚严。因勑有司,自后时享(四时八节的祭祀)及新太子即位,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独一小黄门不识字者从,余皆远立。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诵讫,复再拜出。群臣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后列圣相承,皆踵故事。靖康之变,门皆洞开,人得纵观。碑高七八尺,阔四尺余,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后建炎间,曹勋自金回,太上寄语,祖上誓碑在太庙,恐今天子不及知云。”
开国皇帝发的誓,对其继承者应该是具有绝对权威和约束力的。
九百年前的赵匡胤,敢立这块不杀士人的石碑,固然出于他万世基业的考虑;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势所必然的,符应社会发展的行为。中国人好说“时事造英雄,英雄造时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赵匡胤要结束军人对政治的干预,也许是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位。
实行文官制度,政治家治国
“枪杆子出政权”,此乃我们大家都熟知的真理,这句话只是半句,另外半句,应该是枪杆子固然可以出政权,但这个政权绝不能再被枪杆子左右。早在一千年前,赵匡胤就身体力行做到了。实行文官制度,由政治家治国,而不是军事家治国,便是赵匡胤执政的奋斗目标。
誓碑虽小,意义重大,因为它极其明确地刻出了“不杀”二字,也就给了实行这种文官制度的最起码保障。
在此之前,中国的士人,包括文人、读书人、知识分子,是被统治者视为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跟班”,是被权力拥有者视为用得着时用之,用不着时甩之的“抹布”。然而,在这块深藏于密室的誓碑上,居然有一行字,写着:士人不可杀。在此之前,没有一位皇帝这样说,在此之后,也没有一位皇帝这样说,所以,这个赵匡胤,了不起,你得给他竖大拇指。
虽然,赵宋王朝,并非没有杀过士人的纪录,虽然,赵宋王朝,并非没有文字狱的恶政,但是,宋朝确实是杀士人较少的一朝、文字狱较少的一朝。因此,这誓碑意义非凡。
中国之文化精神,其辉煌灿烂,其博大精深,其传统悠久,其生命力蓬勃,是有超越历史而万劫不灭的能量。视文化为民族生命,视文人为国家栋梁,乃有史记载的三千多年以来中国人的精神传承。中国没有西方世界奉为国教的宗教传统,政教合一的统治架构,中国人从来持泛神论的实用主义,信仰不一,供奉不专。但不能因此得出结论,五千年来,中国人无信仰,无宗教。其实,中国人的信仰,就是文化,中国人的宗教,说到底也是文化。
中国,作为一个国家,败弱过,穷困过,破碎过,被人侵略得亡国过,但之所以得以亡而不灭,灭而重生;得以筚路蓝缕,走出绝境,全在于支撑着我们精神的这颠扑不破,历久弥新的由方块字组成的文化传统。
在中国,也许一段相当时间内,文明,会被抑制得喘不过气;文化,会被扼杀得了无生气;文人,会被箝制得万马俱瘖,文学和文艺,会被整肃到寸草不长,颗粒无收。但是,这种誓碑上的精神传承,犹如横亘在中原腹地的长江大河一样,枯水期再长,也不会断流。中国人经过千年以上的摸索,由昏沉蒙昧的黑夜,走向启迪觉醒的黎明,赵匡胤顺应了这样的潮流。故而王夫之在《宋论》中曾经说到这块誓碑,“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内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呜呼!若此三者,不谓之盛德也不能。”
一个受到压迫的人,方知不受压迫之可贵,反之,一个压迫惯了的人,要他收手不压迫人,也难。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深知文人在压迫下,难以为文,难以为人,所以,他对赵匡胤的这项措施,评价极高。他为什么说“不谓之盛德也不能”?因为人的脑袋,只有一个,不等于韭菜。因此,赵匡胤这块誓碑,基本能够约束他的继承者,给文人这点最起码的安全保证。中国封建社会,一共有过三百多个皇帝,只有他发了不杀士人的誓,而且,大宋王朝三百年,勉勉强强也还是按照他的誓言去做,不杀,或者尽量不杀士大夫,所以,他真是很了不起。
赵匡胤的这块誓碑,有论者以为,不仅达到中国封建王朝全部历史上的“民主”高峰,更有论者谈及,还说明了昏君、庸君也许不把这种精神传承放在心上,不等于明主、英主不把这种精神传承不当回事。秦始皇焚书,医药的书,农林的书,他是不扔到火堆里去的。这说明,即使暴君在下手屠杀文人,灭绝文化时,他作为一个中国人,这种血脉传承的精神渊源,也还在起着作用。除非他已经是畜生、是野兽,否则,总会存有一丝一缕的考虑。
两宋王朝对文化人的优容
在中国历史上,有宋一代,对于文人比较优容,也比较信任,其人事政策的始源,是与这块在建隆三年(963)所立的誓碑分不开的。
关心文学史,对于唐宋文人稍有所知的读者,一定会了解宋代对文人授官之高、任职之崇、地位之隆、声名之炽,胜于前朝。以唐宋八大家为例,唐授韩愈、柳宗元的官位,也就是刺史、侍郎等职,相当于省市一级,甚至不过地市一级。而欧阳修、苏轼的官位,大抵相当于省部级,而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等人,更是进入中枢决策层面的要员。这就是王夫之对赵匡胤所赞美的“不谓之盛德也不能”了。
崇文抑武,在赵匡胤前,焚书坑儒的秦始皇做不到;以儒冠为尿壶的汉高祖做不到;动不动拿文人祭刀的魏武帝做不到;甚至连唐太宗也做不到;因为,李世民征讨一生,武是第一位,文是第二位,这是他必然排序,也是历代最高统治者的必然选择。而赵匡胤能作出历朝历代都未有过的改变,应该是他总结了唐末至五代的二百年间频仍战乱的历史经验。
陈桥兵变当上皇帝以后,如何改变唐末至五代以来,各地藩镇节度,相互割据,军人统领行政,胡作非为的弊端,如何消除动辄刀枪相见,兵燹成灾,中央操控不了,天下大乱的败象,成了他念念不忘之事。他曾经对赵普感慨过,“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令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在他眼中,一百个文臣的贪浊,其危害性也不如一个将领的作恶。所以他下决心要用文人治国理政,于是,就有这块誓碑,虽然是最低程度的安全保证,但却给文人从政为官、发挥才干、敢于直言、恪尽厥职,创造出宽松的氛围、良好的环境。
据说唐太宗李世民在一次科举以后,站在午门城楼上看新科进士鱼贯进入朝堂,对左右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其实唐朝每次科举的录取率仅为宋朝的十分之一。唐二百多年,进士登科者三千多人,宋朝三百年间,进士登科者十万多人。这充分说明赵匡胤是下决心要实行文官制度的,为此,他在选拔人才上、储备人才上,采取兼收并蓄,多多益善的政策。而且直接取之民间,实施最公平的择优录取的方针。
两宋王朝对于文化人的优容,这块誓碑起到极大的作用。第一,因系太祖所立,具有国家法律的权威;第二,赵匡胤为赵氏家族的开国之君,他所立的誓碑,自然也就有箝束整个家族的契约力量;第三,围绕誓碑的神秘设施,神圣仪式,以及谶语咀咒,对后世继承人的阻吓作用,是毫无疑义的。在中国,在世界,如果不是唯一,也是少有这样器识的最高权力拥有者,敢于作出以碑刻这种不易磨灭的方式,作出誓言承诺,不得杀文人士大夫以及言事者。
宋代以文臣驾驭武将的基本国策,一以贯之的重用并优待文臣,轻易不杀臣下的大政方针,实际上是以祖宗家法,为历代皇帝所遵奉,并认真执行的。从《续资治通鉴长编·仁宗·庆历三年》的范、富争论,范多次提及“祖宗以来”,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明白这块誓碑,有一条可以约束皇帝的戒律。范仲淹认为:“郡县兵械,足以战守,遇贼不御,而又赂之,此法所当诛也。今高邮无兵与械……事有可恕,戮之,恐非法意也。”仁宗“释然从之,仲约由此免死。既而,弼慢甚,谓仲淹曰:‘方今患法不举,举法而多方沮之,何以整众?’仲淹密告之‘祖宗以来,未尝轻杀臣下,此盛德之事,奈何欲轻坏之。’”
从《退斋笔录》所载元丰年间,神宗欲处置一名办事不力的转运使,蔡确和章惇也是以“祖宗以来”四字逼皇帝让步。当时,对西夏用兵失利,神宗挺没面子,要杀这个失职的转运使,一以卸责,二以泄火,三以树威。没想到承旨办案的宰相蔡确,拒绝执行。他的理由是:“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接下来,神宗说,不杀可以,“使刺配远恶州郡”。时为门下侍郎,参知政事的章惇,坚称不可,“如此,即不若杀之。”他认为,“士可杀,不可辱”,黥面对士人来说,胜于刑戮。事后神宗对二人喟然长叹:“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章惇居然像吃了枪药地回答道:“快意事,不做得也好。”这种臣下顶撞主子的回答,宋以前的秦、汉、唐听不到,宋以后的元、明、清更听不到。
文化历千年之变,造极于赵宋之世
虽然,辽、金、元、党项、西夏的侵扰战争,对赵宋王朝起到毁灭、死亡、破坏、灭绝的作用;然而,在相对和平、相安无事、相互对峙而非兵戎相见的和平年代,由于赵匡胤的誓碑,文人得大自由、文化得大发展、文明得大进步、文学与文艺得大繁荣,让我们看到这个辉煌灿烂的王朝,其建设、发展、腾起、富裕,成为基调的另一面。
两宋王朝积三百年的努力,其高度发达的经济,突飞猛进的科技,高产丰收的农业,富庶活跃的市场;其规模宏大的城市,大量增加的人口,生活安定的社会,诗书礼乐的环境,成为繁荣和创造的黄金时代。所以,陈寅恪说:“华夏民族文化历千年之演变,造极于赵宋之世”,达到极致境界,与这块誓碑所营造出来的大环境,有着莫大关系。
钱穆则说过更仔细些:“论中国古今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宋之前,大体可称为古代中国,宋以后,用为后代中国。秦前,乃封建贵族社会。东汉以下,士族门第兴起,魏晋南北朝定于隋唐,皆属门第社会,可称为古代变相的贵族社会。宋以下,始是纯粹的平民社会。除蒙古满州异族入主,为特权阶级外,其升入政治上层者,皆由白衣秀才平地拔起,更无古代封建贵族及门第传统的遗存。故就宋代而言之,政治经济、社会人生,较之前代莫不有变。”(《理学与艺术》)
仅就中国人的四大发明来说,除造纸外,其余火药、活字印刷术、指南针三项,这些宋朝人智慧的结晶,一直到今天,仍当代社会所需要。而我们时时刻刻须臾不离的书本、报纸、文件、宣传品,乃至于网络上所使用的印刷体方块字而言,它之被称为“宋体”,这个“宋”,就是宋朝的“宋”,所以,宋朝人的社会生活模式,为后世中国人所承袭。或者还可以说,我们当下的生活方式,与秦、与汉、与唐,都不甚搭界,从文化渊源上讲,与宋,却是最为接近的。严复有过这样一种论点:“若论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恶为善,故不具论,而为宋人所造就,十八九可断言也。”
赵匡胤不杀士人的誓碑,也许真的是子虚乌有,然而,有一点不可抹煞,两宋王朝对于文人的优容,对于文化的扶掖,对于文明的提倡,对于文学和文艺的宽纵,也许是中国封建社会中最值得肯定的时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