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空出世的围棋界颠覆者吴清源
“在我看来,吴老师能在围棋界所向披靡,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实力。与他对下十番棋的人,不仅是‘一流’的概念——‘一流’是个复数,可以指很多人,而他的对手都是冠军,就是Top 1、最顶尖的。如果没有超出对方一大截的实力,仅靠运气,他是不可能保持那么高胜率的。”
作者:李菁 本文原标题:颠覆者吴清源
横空出世
日本棋院在东京中心的千代田区,距离最熟悉的景点皇居也并不远。虽然是周末,这里的人气依然很旺。很多家长领着孩子,带着初冬的凛冽寒气进了大门,然后把孩子送到一楼的围棋班来学习。
日本棋院的地下一层,是“围棋殿堂资料馆”。尽管距离开馆时间还有近一小时,但听说是中国记者来采访与吴清源有关的新闻,资料馆负责人齐藤让一还是特地从楼上跑下来,打开了资料室大门。
1950年,吴清源(左)与同门师兄桥本宇太郎对弈。观棋者为作家川端康成
在这个规模不大的房间里,几乎能找到日本所有一流围棋选手的大名。一进大门的橱窗里,有一整排的黑色头像,他们是日本围棋发展史的重要人物。一一仔细看去,后来竟然看到了陈毅的头像。齐藤让一解释,能入选到这个资料馆的,除了这些厉害的选手外,还有对日本围棋做出重要贡献的人物。喜欢下围棋的陈毅当年也因为推动中日两国围棋界的交流而被铭记于此。
2014年也正是日本棋院的90岁生日。在其90年大事记上的第四条上,赫然写着:“1928年(昭和三年),吴清源(14岁)来日。”而资料馆里,也有一张当时吴清源在日本棋院前与棋手们的合影。目光清澈、长袍马褂的中国少年吴清源,被裹在一群至少比他高一头、身着和服、面色严肃的中年人里面。
不过彼时吴清源站立之处,并不是现在日本棋院所在的位置。齐藤让一说,日本棋院是1971年搬到这里来的,之前一直在麹町区永田町——1928年12月,吴清源到日本后的第一盘棋,就是在那里下的。
当年因为吴清源是挟“中国围棋天才少年”的名号来的,所以日本棋院也想试一下他的真实功力。有意思的是,江铸久后来在濑越宪作等人的回忆录里发现,在吴清源到来前,日本棋院在讨论究竟该给他定什么段位时,一群人竟然开会讨论了近8个小时。
1924年,在濑越宪作、高部道平等人的积极活动下,财阀大仓喜七郎出资兴建了日本棋院,从此结束了棋界长期分裂对峙的状态。但是在日本棋院内部,占据主要势力的仍是旧时期沿袭下来的本因坊一门。作为青年棋手的代表,濑越宪作棋力不凡,加上他办事干练高效、谨严有法,也颇得很多棋界以外人士的欣赏,是最有能力挑战本因坊一门的棋士。濑越宪作又是挖掘吴清源的伯乐,所以给吴清源定段位的问题,也与两派势力相角逐的背景纠缠在一起。如此一来,就不难理解这个会为什么开得这么长了。
“那时候段位非常严格,给吴清源定什么段位合适,这些人开了8小时的会。我特别想复原那个过程,可惜资料非常少。但能想象的是,这个过程肯定很激烈。”江铸久说,“如果从一段开始升,先不说薪水待遇低,整个升段过程会很慢,而且吴清源肯定不止一段。那究竟几段?本因坊一门又不愿意给吴清源定段太高。所以本因坊一门最后的意见是,一定要真刀实枪地干,拿比赛成绩好的人来考你。”
而在江铸久看来,当年濑越宪作恰恰最不担心这一点。“吴清源刚到日本的时候,濑越老师就跟他下棋。按照棋份儿,他应该让吴清源两到三个子——濑越按两个子的试了下,结果那盘棋没有下完,濑越已经知道吴清源的厉害了。所以,本因坊一门后来提议测试棋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示反对,因为他心里很有底。”
他们为吴清源安排的第一位对手叫筱原正美。筱原正美是四段,是当时日本棋院段位赛冠军。与他交手,也是日本棋院给没有段位的吴清源定段位的测试棋。现在看来,这场比赛对决定吴清源的前途还是很关键的,但吴清源并不紧张。他后来回忆说:“那时候我还不懂日本话,不晓得那次输赢有什么意义……”这场比赛下了3天,执黑的吴清源中盘取胜。
测试棋第二战的对手非常特别,是本因坊秀哉本人。“现在看来,本因坊一门也很不客气,你说考一个孩子,第一个派上来的就是四段冠军,是本因坊一门的精锐,之后秀哉也上来考。每盘都真刀实枪地上。”江铸久说。
本因坊秀哉拥有日本棋坛的最高“名人”称号,虽然个子瘦小,但气场强大。一坐在棋盘前,似乎威严无限。可是,少年吴清源一点都不怯场。若干年后,他只是淡而又淡地说了句:“即使对手是名人,我也没有什么压力。我很沉着,下得很好。”
这一局在当时颇为轰动。对局当天,师从铃木为次郎的木谷实,来到了对局观察室,发现里面人山人海,几乎整个日本棋院都在围观这场让二子测试局。太过担心的濑越竟然不敢前来观战。在秀哉名人让吴清源二子的情况下,吴清源以4目胜。“据说,当时八段的人被秀哉名人让二子,都经常要输。”吴清源后来说,不轻易表扬年轻人的秀哉,在后来说这盘棋是“二子的经典之局”。
之后,吴清源又陆续战胜了两位四段棋手。“原本说比八九盘的,可是下了4盘比赛就停了,承认吴清源可以飞赴三段,因为再下下去就把他们都赢了,那是不是该飞赴五段了?”江铸久笑着说。
“他到了之后一比赛就拿了三段,在日本被视为天才,这是第一次‘吴清源冲击’。”长年追踪吴清源报道的《读卖新闻》文化部记者冈崎裕哉说。
“当时日本民众对吴清源的到来感觉很兴奋,视他为一个天才棋手。吴清源下一部棋,报社都会为此出号外。”曾采访过吴清源几十次、写过两本吴清源传记的《东京新闻》评论员桐山桂一说。他还特地强调,虽然在《中的精神》一书里提及过吴清源遭威胁之事,但那只是极个别现象,“当时绝大部分日本民众的反应,都是为这一个中国天才的出现和到来而欣喜异常”。
“革命者”吴清源
虽然吴清源一生以来都予外界以温和寡淡、平静从容的形象,但在当年的日本棋界,他扮演的实际上是一个大刀阔斧、激进勇敢的“革命者”形象。日本围棋自幕府时代起形成了许多棋理,这些棋理逐渐演变为一种棋手不可逾越的条例。而吴清源对此则颇不以为然。“我比较讨厌下‘定式’”,他后来说。从到了日本的第一刻起,他就一直在肆无忌惮地尝试新手法——其实所谓“新”,不过是相对于发展了300多年职业道路的日本围棋界所设置的一些陈规所言。而在吴清源那里,本就无“新”、“旧”之分。他只是按照自己内心的召唤、看似天马行空地布子。
上世纪30年代初,日本棋坛最有实力的年轻棋手是有“怪童丸”之称的木谷实,他后来也成为吴清源的莫逆之交。木谷实比吴清源大5岁,吴清源起初总是下不过木谷。
1933年,吴清源升为五段。《时事新闻》社马上策划最有人气的棋手木谷实与吴清源的十番棋。《时事新闻》同步刊登棋局。他们把19岁的吴清源与24岁的木谷实的比赛,称之为“下一辈王者之战。”
下到第五局的时候,木谷实提议去他夫人家所在的信州地狱谷温泉避暑散心。“地狱谷距汤田中很近,沿长野铁道到上林站下车,再走30分钟左右就进入谷地。那里有许多三宝鸟和猴子,是一个幽静的山林温泉胜地。我原打算舒适安闲地读读书。静养一下,所以出门时带上了《易经》和《中庸》两册书。”
到了地狱谷,吴清源发现木谷实还邀请了一位叫鸿原正广的记者。原来木谷实正在和他商量写一本书,叫作《布局与定式的统一》。为了让记者写好这本书,木谷实每天在那里给鸿原讲课,吴清源听着也觉得十分有趣,于是慢慢加入进来,这就是后来的“新布局”。吴清源和木谷实在地狱谷反复试验这种下法,感到非常兴奋。不久,两人各自在比赛中都尝试了新布局,虽然开局不利,但在秋天的段位赛中,使用了新布局思路的两人都取得很好的成绩。后来又出版了另一本书《围棋革命——新布局法》,一下子卖出几万本。两个年轻棋手公然提出排除一切清规戒律,注重全盘掌控、不计局部得失的新思路,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也在公众层面掀起了一拨“围棋热”。但与此同时,令棋界权威们不屑之余也暗自不安。吴清源也意识到自己的“新布局”给日本棋界带来的冲击。他后来说,濑越老师其实是不喜欢那样下棋的,但是因为他的新布局胜率特别高,所以濑越也没法说什么。而《读卖新闻》的记者冈崎裕哉说,“新布局”的诞生,在日本产生了第二次“吴清源冲击”。
1933年,读卖新闻社主办了一个“日本围棋锦标赛”,由五段以上棋手参加,赛制为淘汰赛。最终产生的冠军将与本因坊秀哉名人对局。因为这一年正好是秀哉60岁,主办方以此作为名人的花甲纪念局。这一年,19岁的吴清源半决赛中战胜了好友木谷实,决赛中又战胜了师兄桥本宇太郎,获得冠军,从而与秀哉对决。秀哉名人号称“二十年不败”,是棋界的当然权威,也是对吴清源等人围棋革命最大的反对者。
这场比赛颇具象征意义——一个是威霸棋界、教规严格的传统派,一个是横空出世、睥睨陈规的新生代。这样的两个人狭路相逢,也有点“众望所归”的味道。所以,传说《读卖新闻》社社长正力松太郎得知吴清源在决赛获胜后,竟然握着失败者桥本的手说:“真是输得太好了!”
这场万众瞩目的棋,在日本桥的旅馆里拉开大幕,而它日后无论在围棋界还是普通棋迷那里都成了不断被温习的经典:执黑先行的吴清源第一子下在右上角“三三”的位置。此时的吴清源完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早在江户初期,本因坊道策把“三三”称为“鬼门”,是禁忌的走法。犯此忌者会被逐出师门。这一传统沿袭至今,因为本因坊的强大,也渐渐成了整个日本棋界都默认的“禁着”。吴清源丝毫不理会这一点,“我的第一手就向传统发起了挑战”,第二步黑子下在左下角星位,第三步下在天元。“三三星 天元”新布局与本因坊一门所教的棋理完全背道而驰,当时即在隔壁观战的本因坊弟子那里引起极大震动。而棋迷们震惊之余,也格外兴奋。“《读卖新闻》的销量在那段时间确实直线上升。”《读卖新闻》文化部记者冈崎裕哉说。
吴清源的新布局一定让秀哉手足无措——这盘棋“打挂”了13次。打挂就是中断比赛,秀哉一遇到困难,就宣布打挂。结果10月份开始的比赛,一直拖到了第二年的1月。棋局直到159手,都是秀哉名人苦战,形势很不乐观。但是秀哉在160手走出一绝妙手,终盘胜两目,从而反败为胜。
然而棋界一直有传说,这步棋实际上是秀哉的弟子前田陈尔想出的。当时秀哉的弟子每天都聚集到他家中,研究当天的实战棋谱,考虑对策。吴清源后来说,战前,这种方式也比较普遍,也正是意识到其存在的不公平,才有其后“封手”的出现——在比赛打挂或中断时,对局双方将下一手写出来,然后封起来。
虽然吴清源输掉这盘棋,但他已经向棋界充分展示了“新布局”的威力。
“吴老师刚到日本的时候,日本围棋已经发展了近300年的职业制度,在很多老棋手看来,百年精华不能改,这是定式。可就因为吴老师是从中国来的,他没有那些包袱,也只有他这种人能够带动日本改革。他与木谷实携手共创新布局的时候,其思路已显示要远远超出当时的日本棋手。才20岁出头的吴清源能够有这么大的视野,让人不得不钦佩。这个一是基于他有非常强的实力,二是有很高的系统背景。很多日本人佩服他,成为吴清源迷,也跟这个有关系。”提及这一点,江铸久啧啧称叹。
“我们觉得他‘激进’,是因为我们心里先束缚住了自己。对吴清源来说,这一切是不存在的。为什么不能那样下棋?Why not?他针对的是日本棋界的一些陈规。我跟吴先生谈话的时候,我不能请教技术问题,因为我不会下围棋。但是和他谈到围棋的哲学问题时,涉及世界观、宇宙观,我倒懂了。他永远是大局观。”著名学者阿城当年为写剧本时,与吴清源有多次交流。在文化和哲学层面上,他对吴清源的理解也更深刻。“日本棋手在25年打不过他,就是没有他那样的大局观。日本棋手包括现在新的日本棋手,都要打吴先生的谱。他们说,吴先生赢了棋以后,它的样子特别好看——别的棋手可能会赢,但是那个样子特别难看。只有具有开阔的大局观的人,才会赢得行云流水,非常漂亮。这也是吴先生的魅力为什么经久不衰的原因吧。”
镰仓十番棋
建长寺是东京附近神奈川县的名寺。75年前,它见证了日本棋界乃至全社会轰动一时的“升降十番棋”的首战。
1938年,日本围棋界发生了一件大事——本因坊秀哉名人决定引退,与此同时,他决定把“本因坊”的称号赠送给日本棋院,从而结束了沿袭300多年的世袭制。在为秀哉举行的引退棋上,木谷实战胜了秀哉名人,风头正健。而转过年来,25岁的吴清源升到了七段。当时日本围棋界八段空缺,九段仅秀哉一人,因此棋界实际上已经成为木谷实与吴清源争日本棋坛第一宝座的局面。
吴清源与木谷实之前也有数次交手,不分伯仲。这是当时日本最具人气的两位棋手。精明的《读卖新闻》社社长正力松太郎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策划了日后被津津乐道许多年的吴清源与木谷实的“升降十番棋”。“吴清源和木谷实当时都非常年轻,是日本棋界最有才华的棋手,他们两个人要进行这种比赛,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吸引眼球的话题。”《读卖新闻》文化部记者冈崎裕哉说。
吴清源后来说,“升降十番棋”是江户时代就有的十分刺激的比赛,其激烈程度绝不亚于真刀实枪的对拼。德川幕府时期,本因坊家、井上家、安井家、林家这四大围棋门派之间,为了争夺第一人,相互之间就要下这种“升降棋”。十番棋中如果一方领先了4盘,另一方就要被“降格”——以后再和这位棋手下,就要失去平等对局的资格,这在讲究等级的日本棋界,是一件事关棋手名誉的大事。现在的比赛,无论输了多少盘,下一次和同样的对手还是同样平等的对局资格。
1939年9月,25岁的吴清源与30岁的木谷实在镰仓建长寺开始了第一轮较量。作为特别对局,两人的比赛时间也定得很长,一局棋要下3天。因为事关“天下谁人第一”,比赛一开始就出场了“惨烈”场面。
第一局下到第三天,第120手时,吴清源“下了一步轻率的棋”,对自己很不利。转瞬间局势变得胜负不明。可就是这时,木谷实突然“砰”的一声倒了下去。原来是脑贫血,以前他也曾出现过这种状况。和公证人商量后,他说“不妨事,还是要本人亲自下”。由于只能休息30分钟,木谷就暂时躺在走廊的藤椅上休息,然后继续棋赛。
不过,或许是为了制造新闻效应,时主办比赛的《读卖新闻》社登了这样一条新闻《木谷氏鼻血!吴氏视而不见继续长考》。文章写道:“走廊上,用时所剩不多的木谷先生苦闷地躺在那里……不久吴七段下定决心地抬起头,朝着走廊喊:‘木谷先生,怎么办?还休息吗?我要下了。’”在自传中很少置评是非的吴清源很少有地写了句:“面对痛苦的木谷实先生,将我写得那样冷酷无情,但实际情况完全不同。这篇文章为我惹来了各种各样的麻烦。”在大众舆论里,吴清源一下子成了一个无情的人。吴清源事后解释说,当时包括川端康成等人都在场,木谷实既没有流鼻血,也没有痛苦地躺在走廊上,只是在长椅上休息,而“我盯着棋盘上的棋子在闷头计算”——不过如此而已。
《读卖新闻》的报道也令木谷迷非常愤怒。吴清源接到了很多棋迷的信,痛斥他冷酷无情。加上当时中日战争爆发的背景,还有一些人甚至写信恐吓他。恩师濑越也替吴清源担心,但他最终却是用这样一番话来安定吴清源的:“作为棋手,死在棋盘上也可以说是死得其所。”
有趣的是,不管外界如何喧嚣,吴清源和木谷实的关系一如既往地密切。下第二局的时候,他俩还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吴清源后来这样回忆木谷实:“也许就因为他也对世俗琐碎一无所知,酷似于我,所以我们才那么情投意合。我一直把他作为我的兄长,与他的关系亲密无间、谊深似海。”
可是两人一旦坐在棋盘前,就要面对你死我活的残酷现实——前5局时,吴清源已净胜3局,木谷实再负一局就要被降级。第六局比赛开始时,木谷实出人意料地以光头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以示拼搏到底。不过此举也于事无补,他最终还是输掉了第六局。前六局吴清源的总成绩是5胜1负,按规则,净负4局的木谷实被降了格。
“他跟木谷实打十番棋的时候,当时大家都认为应该是木谷实赢面更大,因为木谷实刚刚赢了秀哉,而这期间吴清源刚好在养病,休息了一年多。满天下的目光看的都是木谷实优势究竟是多少,当时是这个舆论形势。而且《读卖新闻》希望吴清源能够顶住,别输得太快。结果一上来,木谷就很艰难。”江铸久曾经为电视台录制了许多吴清源传奇故事的节目,对这些比赛津津乐道、如数家珍,“当时大家没看出来吴清源那么厉害,而在棋上面,他第一盘还没那么厉害,等到下到第四盘,他摸清木谷实是什么样子的了。等到第五盘,吴老师拿白棋下,木谷实根本就没见过,木谷实浑身力量使不出来。以至于我们后来人在评价时说,这是个不对等的比赛。所以下成那种结果,《读卖新闻》绝对想不到。”
“悬崖上的格斗”
自镰仓十番棋后,日本棋坛进入吴清源时代。这位来自中国的天才棋手,也由挑战者变成“棋坛霸主”,开始接受来自各方的挑战。《读卖新闻》也从其策划的“升降十番棋”中尝到甜头,1941年,他们为吴清源选择了“升降十番棋”的第二个对手——雁金准一八段。雁金是当时日本棋界最年长的棋手。当时秀哉已经去世,日本棋院里已经没有其他八段棋手,而按照当时规定,和高一段的棋手是无法平等分先下的,即便七段的濑越宪作也不具有与雁金准一平等下棋的资格。
虽然吴清源只有七段,但可能考虑到其时名声正隆,雁金表示:“如果是吴清源的话,分先下也可以。”所谓“分先”,就是对局资格平等。于是这年8月,吴清源开始了与第二位“大内高手”的较量。那段时间,吴清源正忙于订婚、结婚,“还有满脑子的信仰问题”,以至于有两个月左右根本没有摆过棋谱。但是到了1942年5月,吴清源在前5局里以4胜1负领先。如果再输一局,雁金将被降格,顾及这位棋坛前辈的面子,这场较量至此结束。
1946年,吴清源与师兄桥本宇太郎下“升降十番棋”。那是吴清源时隔两年在战后下的第一盘棋。值得一提的是,那段时间,吴清源正沉溺于玺宇教,“埋头生活在信仰的世界里”,甚至跟着他们一起流浪。第二局比赛前,教主玺光尊让他睡在她身边,以“给你些力量”,但视对方为神的吴清源紧张得几乎一夜没睡,棋自然也下得不好。但桥本也错失好几次良机。在旁观战的濑越气得告诉记者:“下这样的棋应该开除,应该开除!”
“有一段时间他跟着教主流浪,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再下棋的时候,大家觉得他布局不够好,有失招,但奇怪的是,到了下午又厉害起来,第二天更厉害了。一旁的记者观察到,吴先生的眼睛已经没精神了,看他在那左摇右晃,打坐了十来分钟,可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觉得眼光不敢跟他对视,一下精神上来。其实因为他跟着那邪教,一直吃不饱,来这儿下棋的当天晚上能睡个好觉、能吃好点的东西,第二天身体好了状态才恢复。”可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吴清源最终还是以前6胜2败的成绩,让桥本降了格。谈及此事,江铸久不由感慨地说:“从某种角度讲,吴先生确实是个天才。”
1948年,立在棋坛之巅的吴清源迎接的下一个对手,是岩本薰。早在1926年,六段棋手岩本薰曾在中国与12岁的吴清源对过弈。22年过去,岩本薰挑战当年与他1胜1负的小对手。值得一提的是,1945年,岩本薰与桥本宇太郎要争夺第三届本因坊决赛,而日本围棋会馆在5月的空袭中被烧毁。但濑越坚持认为,决战无论如何也不能停。在他的努力下,比赛放在了濑越的家乡广岛进行。而第二局比赛的3天后,广岛便遭遇了原子弹。他们两人也因这场“原爆之局”而被记录在日本棋院90年大事记上。
那时吴清源因为陷于“玺宇教”问题而心烦意乱。和岩本薰下棋的时候,他已经两天没有睡觉,对局时一直晃来晃去,几次差点睡着。即便如此,吴清源还是以5胜1败的战绩,将岩本薰打降格。虽然《读卖新闻》为吴清源提供的“对局料”——出场费很高,但是这笔钱全部被玺光尊拿走,以至于当时还有人说:“反正吴清源也拿不到对局费,给一半就可以了。”
与岩本薰下完后,吴清源的下一个对手是当时日本棋院里唯一一名九段——藤泽库之助。1942年吴清源曾与藤泽交过手,4胜6负。有意思的是,当时吴清源还是八段,按规则,他无法与藤泽交手。为此,日本棋院从六段和七段中选拔了10个人与吴清源下对抗赛,吴清源取得8胜1败1和的成绩,升为九段。
“战后,日本人觉得终于等来了‘狠角色’,藤泽库之助比吴老师年轻5岁,棋看着漂亮、扎实,大家等着藤泽来击败吴清源。”可是吴清源还是以7胜2败1和的成绩让藤泽降了格。按照藤泽事先要求,如果输了要马上再下一个“复仇十番棋”,可不幸的是,到1953年春天第六局的时候,他又被吴清源打降了格。“在下第六局之前,藤泽先生说如果我再打降格,将退出日本棋院,因为这样的成绩玷污了日本棋院的名誉。”藤泽库之助后来改名为藤泽朋斋。
1953年11月,吴清源又将另一名挑战者坂田荣男降了格。诸多高手已是一片溃败。江铸久说,后来看到日本记者写这场比赛的文章,马上要输棋的坂田当晚已经食不甘味,主办者还是劝他随便吃点。“记者写:坂田拿着筷子在大家劝说下,夹了四五次菜,可是每一次夹都是空的。最后他放下筷子,沉默了很久说:‘要是给我赢一盘缓一缓就好了。’这种英雄人物最后竟然说这种话,也真是被收拾得很惨。”江铸久笑着说。吴清源车祸以后,就是这位坂田趁机一统江湖。不过,他后来又被吴清源的弟子林海峰击败。
1955年,吴清源迎来了他十番棋的最后一位对手,高川格。此时他已经将日本这一代所有超一流选手降到无人可与他下分先棋。而高川格则挟“本因坊四连霸”的气势而来。高川在前三局接连败退,好在第四局,高川赢回一局,他甚至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有意思的是,在与吴清源比赛间隙,高川格又在本因坊比赛中实现五连霸,成为秀哉之后的第22世本因坊名人。但不幸的是,回到与吴清源的十番棋中,他立马被吴清源下降格了。
至此,从雁金准一到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岩本薰再到藤泽库之助、坂田荣男、高川格,日本棋坛前后三代顶尖高手,全部在升降十番棋中被吴清源下到降格。他由此在日本形成了第三轮“吴清源冲击”。《读卖新闻》的十番棋战因此而办不下去了,因为再也找不到可以与吴清源一战的对手。吴清源横扫整个昭和棋坛,当之无愧地成为“棋圣”。
“神人”吴清源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我的职业生涯里,见过许多厉害的选手,他们在某一时期达到巅峰的状态并不稀奇,因为一个人在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总该有特别厉害的时候,可是吴老师最奇特的地方,在于他总体一直保持很高的高度,虽然这期间还经历了战乱、颠沛流离,但是吴老师下过10次重大十番棋,把7位日本高手全部打降级,这样的竞技状态能保持16年之久。这是怎么实现的?对我来说是个疑问。”江铸久说,他曾经试图向吴清源寻求解读,但吴清源并不多回应。
“在我看来,吴老师能在围棋界所向披靡,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实力。与他对下十番棋的人,不仅是‘一流’的概念——‘一流’是个复数,可以指很多人,而他的对手都是冠军,就是Top 1、最顶尖的。如果没有超出对方一大截的实力,仅靠运气,他是不可能保持那么高胜率的。”吴清源的助手、围棋五段牛力力说。或许杨振宁形容得更加准确:“20世纪最有名的物理学家是爱因斯坦。但爱因斯坦在物理界的地位没有吴清源在围棋界里高。因为物理里爱因斯坦是第一,但是第二跟爱因斯坦的距离我想没有吴清源和20世纪第二的围棋手距离那么大。”
《吴清源》的制片人刘小淀有一次问常昊:你怎么看吴清源?常昊回答:“我没有资格评价。他是神一样的人物。而且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们这些人都有老师,但吴老师没有老师。那他是怎么成就这一切的?”
这也是吴清源令人不可思议之处。很多人把濑越宪作当成吴清源的老师,但实际上,濑越更多是扮演伯乐的角色,并没有实际教过吴清源。之前也有人向濑越提问:“您作为老师跟吴清源下棋,心里是不是有点怪怪的?”濑越回答:“我没教过他什么;我每次跟他对局,我都很开心,因为我能从他那里学到一些东西。”
“虽然吴老师生前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天才,但他绝对是一个天才。”牛力力说,像如今这个时代,棋手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世界冠军赛,还有一流棋手的讲解。“在吴老师的那个时代,国内没有比他更好的棋手;到了日本,他也是靠打棋谱,完成自我提升,而且达到那么高的成就,只能用‘天才’来解释。”
在他少年时期,少时的吴清源全部凭借父亲从日本带来的棋谱来学习。“当时日本整个围棋水平远远超出中国,他也得益于一上来就学的是日本棋谱。还有一点好,因为他那时候不懂日文,只能自己悟,然后等他爸爸给他讲——这很关键,如果全把解说看完了,脑子就懒了。他后来说摆一遍棋谱,基本上就记住了。”刘小淀说。
吴清源在围棋上的投入也是毋庸置疑的。江铸久说:“我在国家队里都算用功的选手了,但一天最多五六个小时。吴老师岁数大了体力不好了,一天也用五六个小时。我和芮乃伟都达不到。”
林海峰是吴清源的爱徒。23岁就拿到日本的“名人”头衔。吴清源有一次讲到林海峰,还说了句:“海峰就是不用功啊!”江铸久回忆,在场许多人听罢都不敢接话——“在我们眼里,林老师是围棋界出了名用功的人。如果他都不算用功,那我们算什么?所以吴老师此话一出,大家都安安静静地不作声。”2002年吴清源与林海峰去贵州参加一次活动,吴清源在台上说:海峰还是用功的!林海峰在台上激动地说:“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老师这句评价!”“有时记者会问林老师:‘您这么用功,以后还要怎么样?’林老师说:‘我们有吴老师,谁敢说自己用功?!’”
在吴清源的弟子们看来,用诸如“用功”、“刻苦”之类的词形容老师,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准确。因为它们似乎隐含了不情愿、不快乐的味道,但吴清源对围棋,是发自内心而带着愉悦的爱。当别人问及他小时下棋苦不苦的时候,他会说:“下棋那多好玩啊!”也是因为兴趣,技艺突飞猛进,捧着厚厚的棋谱,一点不觉得疲惫,一打就是一天。
吴清源令人赞叹的,还有他在比赛中体现出来的心态。下十番棋的时候,每一场都是事关荣誉之大战。芮乃伟说,表面上看棋手只是坐在那里,但“大脑消耗能量比体力要高”,最关键是,经历了一天的激战后,大脑处于极度兴奋状态,根本睡不着。
“起初两个对手都是女的,第一天的状态还可以:明天打比赛了,今晚上我肯定得睡个好觉。可是下完今天的比赛,4点半,封棋了,这个晚上就睡不好;等到明天下完了,绝大多数人基本就是彻底难眠,最多能睡一个小时不到。可吴老师不管第二天有多大的比赛,他依然能睡到四五个小时。这不仅是心态问题,肯定还有后面的精神力量,要知道没有吴老师的话,他十番棋的对手都是独树日本的棋手、某一时期日本的顶级英雄。”江铸久笑着说,对于当年形式,网上有一个人这样形象地打比方:先是所有的高手集中到一起“死掐”,掐出一个高手来,送到吴老师那里,被灭掉。然后再掐出一个送过来,再被灭……“其实那些人哪个拉出来都是高手。高川在本因坊那里是九连胜,但在吴老师这里是十三连败,把主办者都弄傻了。”
江铸久说,吴清源的态度就是怎么样尽力下好眼前的这一步棋、这一局棋,胜负交给天去。“能做到这一点真是太难了。因为棋手受的训练就是要争胜负。在他面前,那些英雄好汉的对手慢慢都被他淘汰,其实破绽也是出在这个地方。”
吴清源当年在与木谷实进行十番棋大战时,还告诉木谷实怎么能休息好,保持好状态。“日本棋手之间有时有一种超越胜负的情谊,他们棋场上是对手,但互相尊重。像秀哉还请吴老师到他家里做客、切磋。”芮乃伟说,“有一次我跟国家队总教练俞斌聊天的时候还在说,围棋界的传统就是我们在场上你死我活地拼完了,不管输赢还没下来就开始研究哪里错了。真的是场上对手,场下朋友,讨论棋的时候也毫不保留,个人想法也不会藏着掖着。这个传统是从日本过来的。”
高山仰止
1961年8月,吴清源在东京街头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当时即失去知觉。后来根据目击者的描述,他在被撞得飞弹起来后,先是落在摩托车上,然后跌在地上——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是直接摔到地上的话,大概就没救了。
送到医院后,医生认为他的伤并不重,既没有照X光,也没有做脑波检查。几天过去,腿疼依然未减轻,于是亲属向院方提出拍X光。可是再次检查的结果依然是“没问题”——原来院方把他的左右腿弄错了。后来发现,右腿骨头的结合处错位,腰椎骨也有两处裂缝。吴清源在医院又住了两个月才出院。
这次车祸给吴清源留下严重的后遗症。首先是头痛,后来是对局时无法盘腿坐,特别获准坐在椅子上下棋。“但是有的棋手不坐在榻榻米上就不能下棋,所以只能是我坐椅子,对手在台上再铺上榻榻米坐着,于是就出现了很奇怪的对局情景。”自此之后,吴清源愈来愈感到力不从心,他后来形容说,那时候感觉自己被胜负之神抛弃了……
很长时间,吴清源都被车祸后遗症所困扰,“头疼得厉害,以至于精神上也变得越来越怪异,进而引起了精神错乱”。成绩也不出意外地一落千丈。1965年第四期名人战时,他生平头一次遭遇八连败。1973年的十段赛是吴清源最后的一次比赛,自此,他退出这片围棋江湖。
但是,吴清源留在棋坛的那些传奇故事不会消逝。虽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但“吴清源”留给棋界的,永远是一个不可超越的高峰。
有一个细节,即便在过了30多年后,江铸久回忆起来还是印象深刻。
1980年,江铸久访问日本。那一次是中日围棋对抗赛的现场,加藤正夫、武宫正树、大竹英雄这些高手都在。正在摆棋谱时,江铸久突然发现几个人同时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等一个人。片刻,一身中山装的吴清源现身赛场。等他入座后,这些大牌棋手才陆续坐下。“那天是聂卫平和小林光一的棋,吴老师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点评完就走了。后来就知道别傻坐那儿,看那帮英雄人物站起来的时候,你大概就知道谁来了。”江铸久打趣说。高山仰止,这大概是形容吴清源在一代棋手心中地位的最好的词。
这也是江铸久第一次见到吴清源。“小时学《黑布局》、《白布局》,只是书上的东西,知道日本最厉害的坂田被林(海峰)老师干掉了,林老师的师傅是吴老师。而吴老师已经不下棋。所以在我印象里一直觉得他是一个老爷爷,崇拜他,但没见过。突然你看见你崇拜的一堆人全部站起来,才知道,原来更大的人物是什么样子!”
成为吴清源的弟子,是芮乃伟之前从来没有敢想过的“奢侈”之事。“不是说敢不敢向他提出来拜他为师,而是压根儿就不敢想这件事。”让芮乃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最终会幸运地成为这位传奇人物的关门弟子,并成为世界围棋史上第一位女子九段棋手。
“如果没有吴老师,我不会实现蜕变。他把我带到一个相对我来说的又一个高度——如果让我自己摸索,我是万万不可能达到的。但他开拓我的眼界,让我从更宽广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芮乃伟说,吴老师没有条条框框,“不会说这个棋一定要这样下,这一定是不好的,他总是说,想一想、试一试嘛!”在芮乃伟看来,吴清源一直到最后,“思考都是柔软的”、“一直在创新”。江铸久补充说,吴清源虽然自己没有机会再比赛了,但他在90年代教的弟子——芮乃伟、王立诚、林海峰都在棋坛叱咤风云,这也在一个侧面证明吴先生思维依然走在前端。
“要考虑到,吴老师到了后期已经完全没有实战,他就是靠一个人在家里思考。从这方面讲,他是孤独的。尽管会有我们跟他摆棋,但是一星期、两星期没有人,他就是独自思考、研究。我们这些人如果没有实战,棋力不知道会退到哪里。而且即使我有比赛,如果不是在国家队跟年轻人在一起,互相交流,他们的招数想法一直在刺激我,大家都在帮我打开思路。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就是摸摸索索爬到这里。而当年吴老师的年代,资讯条件比我们今天差远了。可是他的思维还能达到这个境界,这是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芮乃伟由衷感慨。
中的精神
2002年,田壮壮决定将吴清源的一生拍成电影。为了筹备这部电影,剧组特地将吴清源夫妇邀请到了北京。电影《吴清源》的制片人刘小淀还记得,吴清源平素少言寡语。但一些话题聊到兴致处,他也健谈。有一次,老人家用到“活到老,学到老”这个词,刘小淀清楚记得,“学”这个字,他用的还是老北京习惯的“xi o”这个发音。提到中国,他会很自然地用“我们”或是“咱们”这个词。阿城说,吴清源说话一口的老北京口音,习惯性地说一些古句,有一次田壮壮问他问题,吴清源回答“言之丑也”。
那一次,他们还陪着吴清源回到了他在北京的旧居——大酱坊胡同22号。吴清源在福州出生后不久,便随全家迁到这座位于西四与西单之间的四合院里。“在北京我们住一个‘四合院’,就是中间有个院子的那种,当时北京一般中产阶级的典型建筑。相隔几十年后再度去拜访原先住的那个‘四合院’时,发现中间的院子里也搭建了住房,里面竟然住着7户人家。”吴清源在回忆录里幽幽地回忆。“22号是一个大杂院,现在更多了。我十几年前去是16个电表,这次去21个电表。”刘小淀笑着补充。
大酱坊胡同22号门口有一个石头做的镇兽。让陪同的一行人惊讶的是,吴清源的腿不太好,本来是一直坐在轮椅上的。但是到了门口,他竟然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走过去骑在石兽上。那时已是北京的深秋时分,天气很凉,大家都担心他坐在石头上身体受不了。但他就是不起来,一坐十几分钟。还在房子门口比画着:“这是老马家……他们家有个汽车,汽车开出来的时候,我们小孩全都上去看。”吴清源的二哥吴炎也在,陪他一起回忆,这是谁家,那是谁家……
那一天,胡同里有一对老两口坐在那里,刘小淀上前和他们聊天,问他们是否知道以前谁住在这里。老两口回答说:“当然知道!这是吴清源以前住的地方,我们都沾了他的仙气儿了!”刘小淀指了指骑在石头上的吴清源,问他们认不认识。老两口呆呆地看了看,又摇了摇头。“他就是吴清源!”老两口都吃了一惊。
吴清源那一次的北京之行持续了十几天,退休前在南开大学工作的二哥吴炎一直陪同左右。弟弟回忆到某些事情,哥哥在旁边补充。刘小淀印象深刻的是,每到吃饭时候,吴清源一定说“请二哥先吃”,谈话中,也是“二哥”、“二哥”地不离口。虽然吴清源并不是一位情绪外露的人,两位老人也没有特别热烈的感情表达,“但就是有那种其乐融融的感觉。感觉他心里特别有二哥”。
1999年,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对一个即将来临的新世纪的憧憬、期待又些许不确定中。“20世纪是战争的世纪,许多人深受其苦。我想找一位有特别经历的老人,我考虑了一下,吴老是最合适的人选。”《东京新闻》的评论员桐山桂一回忆。于是,他开始联系吴清源,经多次采访后写了吴清源的一本传记,后来翻译成中文,就是《中的精神》。
“吴先生除了下棋,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即便是从谋生的角度讲,他也只能下棋。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为了下棋,他只能留在日本。也因为围棋这个缘分,他后来又在这里结婚生子。从结果上,他是日本籍,但实际上,他只是为了下棋,不得不这样做。”多次采访过吴清源的桐山桂一说,吴清源当年在提及国籍问题上,也甚为苦恼,“一提此事,他觉得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自己也非常无奈,我觉得这是他真实的想法。”
他的内心不是没有过痛苦。在他淡得又淡的回忆录里,他说“我有过许多痛苦的时刻”。每逢此时,他就会拿白居易的诗激励自己:“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当年川端康成问他:你没有斗志的时候怎么办?他回答说,读文天祥的《正气歌》。
不消逝的传奇
距离东京近100公里的神奈川县小田原市,是一处安静的小城。距离日本著名的箱根温泉并不远。
沿着半山上的路,很僻静的一条半山上的路走上去,便是吴清源的家。前往探访这幢房子的时候,略显老旧,与周围气派的相比。邻居女主人说,起初她对隔壁老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几年后才知道是曾震惊一时的吴清源。不过想来老人家平时一定深居简出,住了10年的女邻居只见过吴清源的夫人。
这幢房子是吴清源在1955年买的。他购买了300坪土地,建造了自己的第一个家。“小田原的家是我们自己盖的,属于我们自己的第一个家。战前,我在住的方面一直受到了濑越老师的关照。战后,在箱根仙石原住了5年的家,名义上是属于和我签了专属协议的《读卖新闻》社的。满41岁时,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我感到特别高兴。”吴清源后来回忆。
为吴清源写了自传的《东京新闻》记者桐山桂一,在吴老生前曾多次采访过他。“吴老有特别喜欢的话题,和特别不爱说的话题;谈到喜欢的话题时,他会很兴奋;不喜欢的话题,他就会很沉闷。”桐山说,除了围棋和宗教,吴清源特别喜欢提及的就是小时候的事,经常回忆他少时在北京的往事,“可是回忆到战争的部分,他就不怎么爱说话”。
多次采访吴清源的《读卖新闻》社文化记者冈崎则说:“随着他实力的增加、名气的增大,中日之间像拔河一样在争夺他。他本人不想卷入这些纷争,他不愿参与这种纷争,为了从纷争中解脱出来,他全心全意集中在棋上。他本人认为自己身上既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的成分,但他也清楚自己这样说的话,什么人都不愿意。一生纷乱,他只能从棋盘中寻找内心的宁静。在我看来,棋盘才是他的祖国。”
“吴老是一个比较难采访的对象……有时候他一聊起来,天南海北,天马行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桐山微笑着说,表情也有些无奈,“比如他会突然谈世界或者谈宇宙,谈些很玄的话题,如果你平时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完全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那本《中的精神》在提及很多事情上都略略带过,即便是涉及一流选手的那些大赛也叙述得极为平淡,让很多吴清源的棋迷们读起来觉得很不过瘾,但在桐山看来,能完成那本书,已殊为不易。平时,吴清源谈完话,他整理出来后,再交给吴清源夫人过目。“他讲得很少,一些内容还是我后来查了很多资料补充进来的。”
桐山自己认为,相对于《中的精神》,他写的另一本书《吴家百年史:吴清源与他的兄弟》更有趣一些。“不过,里面也有一个小错误。”桐山笑了一下说,“吴清源先生说他的二哥吴炎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吴炎看到后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参加过。但吴老还是坚持认为他参加了。”
某年,吴清源回国,其间从大连坐火车到哈尔滨旅游。那一次旅行桐山也陪同,有这样一段相对充裕的时间,他才一点一点“抠”出来很多细节。“吴老对世俗世界没什么兴趣,他感兴趣的都是精神、思想层面上的事。”为他写书的桐山桂一说,平时吴清源出去,身上只带10块钱——一旦迷路了,用这10元钱找公用电话打回家里即可。“他对钱没有概念,钱多了反倒麻烦。”
但是牛力力也强烈反对外界将吴清源归为像陈景润“生活低能儿”。吴清源有一件中山装,很多场合他都穿这件衣服。牛力力说,这件中山装是吴清源自己设计的,“他觉得穿这件衣服去大陆和台湾都比较方便”。——而告别式上的遗像,就是吴清源穿这件衣服的留影。在牛力力看来,老师只是不太把注意力放在这些生活的琐事上,但是绝不会失礼,也绝不是藐视人间一切俗世羁绊的那种天才人物类型。
对这一点,制片人刘小淀也有类似认同。有一年,马英九向吴清源颁发台北“荣誉市民”,吴清源当场拒绝,现场一度有点尴尬。刘小淀后来向吴清源问及此事。吴清源淡淡回答:那我以后怎么回大陆呀?感慨老人家其实心里很明白。
作为吴清源的助手,牛力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望他。“每次去一摆棋谱他就很高兴,他对围棋已经没有任何功利心,就是发自内心的爱。”去年江铸久与芮乃伟一同看望99岁的吴清源,聊天时,江铸久随口说芮乃伟最近不行,老输棋。“吴老师一下子就很着急,‘什么,老输棋?快瞧瞧棋!’”当时大家把坐在轮椅上的吴清源推到桌子旁,然后把棋盘放上去。“大家立即觉得吴老师的眼神都不一样,立即有了光彩,他非常期待地等着我们摆棋开始。他的思维非常好,我回来就赢棋了,而且他的判断都非常敏捷。”芮乃伟回忆。
吴清源生前与日本《读卖新闻》关系密切。来自《读卖新闻》文化部的记者冈崎裕哉说,晚年的吴清源仍断断续续参加《读卖新闻》组织的一些围棋活动。今年2月,还来社里指导一些对局,一些棋手听了他的点评后,仍有醍醐灌顶之感。“即使到了100岁,他对围棋的思维、感觉和见解仍然是敏锐的,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是一位天才。贯穿100岁,没有衰退的迹象。”
“他的生活非常简单,也没什么要求。一年365天,每天吃一样的东西他也不会说不好。”牛力力说。“吴老师吃饭的时候,从来都说‘够了,够了’,是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不管桌子上有多少好吃的,他就吃那么一点点。”刘小淀回忆。熟悉吴清源的人都说,老人家从不说别人的不好。“他从不出妄语。”刘小淀说。
与吴清源熟了以后,大家都愿意向他问及诸如与段祺瑞对弈的那些轶事:当年段祺瑞未把小小年纪的吴清源放在眼里,而不谙世事的吴清源也毫不客气地赢了段祺瑞,以致当时著名的围棋手顾水如先生还斥责他“不该那样赢法”。自此,段祺瑞不再和吴清源下棋,而只是看他和别人下。
有一次,借一次评棋机会,江铸久好奇地向吴清源问起与段祺瑞对弈的那些事:“段总理那会儿有没有不高兴?”吴清源的回答是:“段总理还是按月给我发奖学金。”当时段祺瑞给吴清源100大洋当学费。吴清源后来说:“那时候一个月有100大洋的话,可以过中等以上的生活哩,因为雇一个用人一个月只要两块大洋。”
刘小淀也是好奇于这段往事的棋迷之一。问及此事,吴清源也只是淡淡地说:“段先生棋下得不错。”接着又补充说:“他老愿意在你那‘搭个小房子’。”在吴清源的回忆里:段祺瑞下棋最得意的手法就是,打入对方,然后在对方的空中活上一小块。他将这样的下法比喻成“在公园里搭建小房子”。段祺瑞后来看到日军在满洲张牙舞爪的样子,说道:“搭建个小房子可以,但不能归为己有。”
1934年,已在日本棋界掀起冲击波的吴清源,与木谷实等人一道访问中国。彼时,段祺瑞已淡出政坛,长居上海,成为虔诚的佛教徒。吴清源还专程看望了段祺瑞。吴清源后来说:“他很高兴见到我,请我吃顿大餐后两人又对起局来。那时段先生没有说持白子,我们下了两局,一胜一负。”
江铸久后来也问起这一段:“吴老师,您后来再去上海看段先生,你们又下过一次,您让他了吧?”吴清源看了一眼江铸久,沉吟了一下说:“段总理拿黑棋了。”回忆这一段,江铸久感慨良多:“这句话其实分量很大。据我所知,段祺瑞平生是不拿黑棋的,他总是执白。这次与吴先生见面,他很少有地拿了黑棋,其实是表示对吴先生的尊敬。吴老师那时候在棋界已经如日中天。对段先生来说,吴老师能去看他,他一定是开心得不得了。而吴老师记人是记别人的好,我跟他求证这个,他不提输赢,他不理会我们这个问题,他当时的回答让我很感动。”吴清源的离去为他和他的时代画上了一个句号。但是属于他的传奇,却永远不会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