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报》记者曾敏之讲述在重庆专访周恩来

时代周报
我释放以后,胡政之找我谈话:‘敏之啊,你不能在这里待了,都是你们这些人捣蛋,才引起国民党下手。也影响了我们《大公报》,我们《大公报》本来是中立的,‘不党﹑不卖、不私﹑ 不盲。’现在要调走你,到广州去当特派员。’
本报记者 李怀宇
1917年10月,曾敏之生于广西罗城县黄金镇,1934年到广州半工半读,开始发表作品。1937年抗战爆发,经香港辗转到广西,在桂林从事文艺工作。1941年到柳州任《柳州日报》采访主任兼《草原》副刊编辑。1942年,在好朋友陈凡的推荐之下,曾敏之加入《大公报》。
夜访白崇禧
按照《大公报》的规定,记者一定要调回编辑部参加一段时间工作,熟悉内外编务。因此,曾敏之在柳州做了一段时间的军政新闻就调回桂林,后来专做文教记者。桂林是文化城,曾敏之跟巴金、茅盾等作家建立关系,自己的文章也在《大公报》文艺周刊发表。当日本军队从长沙到衡阳,一路攻下来,桂林处在前线,白 崇禧说要死守桂林,坚壁清野。曾敏之奉派到前线采访,一去三个月。桂林守不住了,驻守的军队放火烧桂林,全城大火。
曾敏之与陈凡奉命守到最后,主要报道军情。等到他们要撤退时,已经没有交通工具了。两人从桂林徒步走到柳州,走了三天三夜。等到日本军队进攻柳州时,华侨庄希泉买了一车布匹,要运到重庆做生意,曾敏之就搭上庄希泉的车到重庆。一路看到惨状:有的遗骸就在山下。他自认能活着到重庆,已算是万幸了。
到重庆后,《大公报》分配曾敏之采访军政新闻。正当日本军队准备进攻独山,陪都重庆震动,曾经酝酿要迁都到西昌。曾敏之夜访白崇禧,打电话给他: “白部长,我想来拜访你。”“好啊。”在畅谈中,白崇禧估计了整个军事形势,认为日军不会夺取独山、威胁重庆,只是以佯攻争取与国民党政府谈判,不用迁 都。后来果如他所料。等到日本投降那一天,全城锣鼓喧天,大放鞭炮。《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写了一篇社论,庆祝取得胜利,用了“惨胜”一词。
抗战惨胜之后,国共和平谈判。曾敏之回忆:“抗战胜利了,蒋介石的政府迁回南京。怎么样和平建设这个国家?国共两党就产生了矛盾,因此通过谈判,共产党派驻国统区的代表团长是周恩来,住在重庆。当时开第一次政治协商会议,商讨共同建国纲领,我参加采访,和民主人士梁漱溟、罗隆基都熟悉。那时候我就萌发一个想头:采访周恩来。”
曾敏之认识周恩来的政治秘书宋平和外事秘书章文晋,本来可以用电话向宋平和章文晋提出要求。然而,曾敏之没有用电话,而是亲自跑到曾家岩50号向宋平和章文晋表达了专访的意愿。在此之前,斯诺的《西行漫记》里只是点点滴滴地谈谈周恩来,还没有一个中国记者专访过周恩来。
邀请一起飞延安
周恩来欣然接受了曾敏之的专访要求,但因为白天事务繁忙,专访时间要安排在晚上。1946年4月28日,在周恩来离开重庆去南京的前夕,曾敏之在宋 平和章文晋的陪同下,到重庆曾家岩50号周恩来寓所。曾敏之回忆:“周恩来穿了一套新的蓝色中山服,胡子刮得很光。他讲话,记录下来就是一篇文章。他擅长 辞令,分析问题逻辑性、条理性、远瞻性都具备。外交上所有接触他的人没有一个不佩服的,连基辛格都非常佩服他。那时候我还年轻,记忆力特别强。没有录音机,只靠记录。我不做记录,因为采访过程中记录,常常打岔,影响他讲话的情绪。不做记录也利于发问,这样在他叙述过程有一些重要问题,我想让他多讲一些, 就可以发问了。做记者要有这样的功夫,而不是你讲我听就算了。谈话结束后,我回去马上凭记忆记录下来,第二天晚上也是这样。后来就写成了《十年谈判老了周恩来》。”
曾敏之对周恩来的专访共两个晚上。在《十年谈判老了周恩来》中,曾敏之写道:“正当他沉思的时候,有人来访问他了。访问他的是一个青年记者。平常友谊的接触使他们之间消失了拘谨的形式,他们于是纵谈起来。”
在访问稿中,青年记者曾敏之问道:“在此时,在此地,你对这多雾的城市一定怀有一种惆怅的感情。千万的人却很想知道你创造历史的经历,以及你最初从事共产主义革命时思想生活转变的形态。”而周恩来听了这青年记者的话,笑了一笑,他说:“那是平凡的经历,也是平凡的转变。”
周恩来向曾敏之详细地回忆了自己早年的经历。在1920年远涉重洋,到法国参加了勤工俭学队伍(出国前曾组织觉悟社,邓颖超是其中的一员)。曾敏之 写道:“周恩来游泳于思想的海洋,博览群书。初期,他对《克鲁泡德金自传》所提倡的无政府主义颇以为然,并对苏菲亚表示欣赏。待他研究一番之后,又渐渐觉得无政府主义走不通,讲暗杀,杀不完,不能解决问题。他的研究遂转向《共产党宣言》,同时涉猎英文本的关于社会主义的书籍,他于是相信了社会主义。他在巴黎遇见了李立三、王若飞、赵世炎等人,遂以世界公学社为基础,与张申府、刘清扬发起组织了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周恩来还笑着追述他加入共产党,是张申府、刘清扬介绍的。”
这篇访问稿请周恩来谈形势、谈他的经历、谈今后中国的动向。对十年谈判,曾敏之着了重墨:“从西安事变到现在,已经十年了,从执行中共‘统一战线’ 策略而营救蒋委员长时跟政府商谈团结算起,周恩来已经历了十年的谈判生涯。抗战八年中,他经常来往于渝延,成为中共与国民党政府间唯一的桥梁。抗战期间因皖南事变,团结濒于破灭,那时周恩来苦恼地住在重庆。他回忆说:‘最无聊也在那个时候,朋友来访,常常闲谈一个整天。’”
在访问的结尾,周恩来在一张白纸上为青年记者曾敏之题字,作为他离渝去京前的临别赠言:
“人是应该有理想的,没有理想的生活会变成盲目。
“到人民中去生活,才能取得经验,学习到本事,这就是生活实践的意义。”
《十年谈判老了周恩来》发表后轰动一时。在周恩来离渝去南京前,曾敏之在重庆冠生园设宴为周恩来的两位秘书宋平、章文晋送别。宋平曾郑重地转告周恩来盛情邀请曾敏之去延安。他如果想去,可以跟周公一起乘马歇尔的飞机同行。曾敏之虽不能成行,但深表感激。
曾敏之
1917年生于广西罗城,祖籍广东梅县。曾任《大公报》记者、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香港《文汇报》代总编辑、香港作家联会创会会长。2003年获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荣誉勋章。著有《拾荒集》、《人文纪事》、《望云楼随笔》、《望云楼诗词》等。
《大公报》有很多地下党员
1946年7月15日,闻一多惨案发生。周恩来从南京赶到重庆,在重庆青年馆主持追悼李公朴、闻一多大会。曾敏之也先期到了青年馆,但见人山人海,愤怒的群众高呼“反对内战,要求和平,惩办凶手”的口号。曾敏之随即采访,发表了《闻一多的道路》一文。
这两篇文章发表后,曾敏之很快就被国民党盯上了。曾敏之回忆:“这样一来,国民党的特务把我上了黑名单。周恩来他们走了以后,国民党的大动作来了。1947年5月31日,他们进行大逮捕,我首当其冲。当时我在《大公报》做采访部主任,我手下有九个记者,我们形成了一个很坚强进步的集体,采访时非常团 结,和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形成一个对新闻界有影响的集体。当时《新华日报》的采访部主任是石西民,后来当了上海市委宣传部长,还有鲁明,后来当了驻科威特的大使。有什么活动,我们集体行动。所以国民党特务一个晚上就把我们统统逮捕了,扬言要把我们送到渣滓洞,如果送到那里就没有命了。”
当年国民党中央社发布新闻,特别提曾敏之的名字:以曾敏之为首的共产党地下间谍活动分子,他直认不讳,为共产党做了情报工作。曾敏之的哥哥在柳州做生意,看到《柳州日报》登了新闻,知道曾敏之在重庆被捕了,打电话给报馆的经理:“我的弟弟是不是安全啊?”《大公报》答复:“现在我们正在营救,你放心好了。”
关于具体营救的情况,曾敏之说:“有一些人先放了,我是后来放的,关了一个多月。梁漱溟曾经向警备总司令孙元良提出保释我,但是不同意,这是我后来 看到档案才知道的。后来是通过张群疏通才把我释放了,张群当过国民党的行政院长,抗战之后,蒋介石把他这个亲信派回四川当省主席。我释放以后,胡政之找我谈话:‘敏之啊,你不能在这里待了,都是你们这些人捣蛋,才引起国民党下手。也影响了我们《大公报》,我们《大公报》本来是中立的,‘不党﹑不卖、不私﹑ 不盲。’现在要调走你,到广州去当特派员。’我说:‘为什么到广州呢?’他说:‘我们要筹办香港《大公报》。你和陈凡都要到广州,为筹办香港《大公报》做 准备工作。’我当然愿意回广州了,重庆那地方并不好待的。我是从广州出去的,差不多是重回故里。陈凡当时已经在广州建立分馆了,要我接手,他调回香港了。 我在广州做了一段时间工作,国民党的行政院就搬到广州了,报馆的领导怕我第二次被国民党的特务抓去,就让我到香港去主编《大公报》华南版。”
而对胡政之、张季鸾这两位《大公报》的主心骨,曾敏之的印象是:“胡政之是一个办报的天才,经营管理特别精明。我记得我到《大公报》参加工作,写错一个字,登出来了。马上开会,胡政之来讲话:‘我们的记者一个字都不能错。’我们不得不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的新闻写好,还要讲究炼字炼句。那时候我们读书比较勤快,不读不行,还要打好古典文学的基础,提高文字的修养,注意文采。”
他回忆,“张季鸾是评论的天才。胡政之、张季鸾和吴鼎昌是三巨头,当然吴鼎昌后来做官去了。《大公报》主要由胡政之和张季鸾主持,当年《大公报》是 全国最权威的报纸,敢于评论。张季鸾的笔很厉害,是‘文人论政’的顶尖人物,博古通今,学通中外。他的评论非常漂亮,我当记者时受他的影响很大。张季鸾讲过,做新闻记者一定要精通历史,不懂历史不能成为好的记者,没有历史的眼光就无从考察古今的得失。精通历史要读什么书呢?读《史记》、《资治通鉴》等,那 时候我还年轻,牢牢记住他的话,我对历史稍为有基础,最得力于他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