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求生的疑团:试析汤芗铭致章士钊的信札

南方都市报
多年前,某拍卖行分两次拍卖一批章士钊的藏札,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任中央文史馆馆长期间,友人、馆员给他的私人信札(大多附有原信封)。其中,毛笔书写的名人信函很受追捧,拍卖出高价。写信人不为一般人熟知且钢笔写的则问津者寥寥。其中署名汤芗铭(或汤住心)的钢笔信就是如此,这批信函终于被笔者买下。

任中华民国海军次长时的汤芗铭。

汤芗铭给章士钊信中的“呈赠主席诗抄件”。

1966年8月17日,汤芗铭给章士钊的信。

1966年8月17日,汤芗铭给章士钊的信。

1966年10月26日,汤芗铭给章士钊的信。 本版资料图片为作者提供。
作者:祖熹
章士钊大名鼎鼎,在此无需多作介绍。汤芗铭何许人也?除了历史学者,知者寥寥。然而,此公在民国初年却曾是风云一时的人物。
一生多变,遁入空门
汤芗铭(1885-1975),字铸新,晚年名汤住心,湖北浠水人。1903年(光绪清朝废科举前一年)中举,但没有赴京会试,进入福建船政学堂。1904年被保送出洋,留学法、英;1905年在巴黎见孙中山并加入兴中会,后又退会并向清廷自首(但汤后来对此事撰文“辩诬”)。1909年归国,不久成为海军舰长,次年升任为清海军统制萨镇冰的代参谋长,武昌起义爆发后海军奉命镇压义军,途中起义。1912年孙中山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27岁的汤芗铭被任命为海军次长,后又任北伐军海军总司令。1913年袁世凯委任汤芗铭率军舰入湖南镇压“二次革命”,事后任命其为湖南都督。汤并非袁世凯嫡系,为争取袁世凯恩宠,他不遗余力地镇压屠杀革命党人,获得了“汤屠户”的恶名。1914年,袁世凯任命汤为湖南将军,加以“靖武将军”头衔。1915年,袁世凯帝制自为,汤芗铭带头劝进,袁称帝后封汤为“一等侯”,而袁世凯嫡系大将曹锟才被封为“一等伯”,于此可见袁世凯对汤芗铭的重视。
然而,讨袁护国战争爆发后,汤芗铭的立场发生了180度大转变,在其兄汤化龙(清末立宪派首领人物)的劝说以及形势逼迫下,汤芗铭宣布反袁独立。袁世凯万万没有想到汤芗铭会背叛自己,据说袁得知这个消息后哀叹“人心已变,大事无可为”,不得不取消帝制,不久病死。时人认为袁世凯是服用了“二陈汤”送命的,“二陈”指陈宧、陈树藩、“汤”指汤芗铭,三人都是袁的亲信。
汤芗铭及时反袁保住了自己,但他本来实力有限,袁世凯死后他只是出任过一些有名无实的闲职。1925年他入坛受灌,皈依佛门,成为居士。
毁多于誉,安然无恙
遁入空门的汤芗铭还是不甘寂寞。1930年中原大战时,汤出任过阎锡山、冯玉祥、汪精卫等反蒋阵线的湖北安抚使,1934年又组建中国国家社会党,为党魁之一。
日本侵华期间,汤芗铭曾出任伪“北平治安维持会会长”、“华北政务委员会咨议委员”、“北合作事业总会理事长兼北京物价处理局局长”等伪职。抗战胜利后,因汤曾掩护营救国民党的地下人员,且有人代为求情,汤也没有很严重的卖国罪行,经蒋介石同意,汤得以从汉奸名录中除名。
1949年后汤芗铭两次被捕,但均免于起诉。此后隐于北京西城石板房胡同家中,改名汤住心,吃斋念佛,翻译佛学著作,曾拟定编撰《汉、藏、梵、法、德大佛学词典》。1975年病逝,享年90岁。
当年汤芗铭被称为“汤屠户”,但也有人作过不同的评价。毛泽东1916年7月18日给同学萧子升(又名旭东,后改名萧瑜。因均品学兼优、志趣相投,与毛泽东、蔡和森并称湘江三友)的信中说:
湖南问题,弟向持汤督不可去,其被逐也,颇为冤之,今现象益紊矣,何以云其冤也?汤在此三年,以之严刑峻法治,一洗以前鸱张暴戾之气,而镇静辑睦之,秩序整肃,几复承平之旧。其治军也,严而有纪,虽袁氏厄之,而能暗计扩张,及于独立,数在万五千以外,用能内固省城,外御岳鄂,旁顾各县,而属之镇守使者不与焉,非甚明干,能至是乎?任张树勋为警察长,长沙一埠,道不拾遗,鸡犬无惊,布政之饬,冠于各省,询之武汉来者,皆言不及湖南百一也。
在此信中,毛泽东还写道:“……党人憎之,憎其媚袁也,然汤曷尝媚袁哉?汤之见猜于袁非一日矣。初不准其扩兵,继派曹锟以监之,继又派沈金鉴以掣其权,其杀人万数千也,亦政策之不得已耳。……要之,汤可告无罪于天下,可告无罪于湘人,其去湘也,湘之大不幸也。……汤即去暴徒弹冠相庆。”
在此不久的7月25日,毛泽东给萧子升的信中,再次表示湖南逐汤芗铭“无理”。总之,毛泽东对汤芗铭在湘政绩之评论,可谓独具一格。
综上可见,汤芗铭的历史非常复杂,但是他从清朝到民国,与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汪精卫、蒋介石等人物都有交集,经历了大动乱、大更替,尽管毁多于誉,始终安然无恙。他既是反动军阀、官僚,抗战时又出任过伪职,新中国建立后26年里,历经各大运动竟然有惊无险,最后善终于1975年,实在令人惊讶。
见风使舵,苟全性命
汤芗铭为何能够如此,也许,我手头的汤氏信札,可以透露一些信息。
汤氏这批信都是钢笔写的,包括:1966年8月17日给章士钊的信函(2页),附有他先前己发给毛泽东主席的信函之大意(1页)、呈主席诗稿抄件1大张(共有诗六首,包括:“读毛选”七绝三首;“赞主席”七律一首;“闻中外歌主席为‘不落的太阳’喜赋二首以自勉”二首)及信封(信封上写有:“汉杰面呈章馆长钧鉴”,“汤住心芗铭拜托,住石板房胡同36号”);此外,还有1966年10月26日具名汤住心的致“行公”的信笺一页。顺便一说,1966年9月15日汤寄章士钊的“辛亥革命回忆手稿”与附信曾出现在前一回拍卖会,笔者未参加,不赘。
从1966年汤芗铭给毛泽东、章士钊去信,似可对他如何逃过“文革”浩劫作些揣测。
关于汤芗铭在1949年后的情况,能查到的资料很少。可以知道,他笃信佛教,潜心佛学研究与翻译,也有提及他撰写回忆史料的。一般的资料显示,晚年的汤芗铭深居简出,远离俗尘,笔者也曾相信了这种认定,直到看到前后拍卖会图录上汤芗铭的信函,并拍得汤氏的一些手札后,才摈弃了这种想法。同时,瞥见当历史风暴席卷而来时,他是如何及时意识、化被动为主动、以求度过劫难,有了一些新认识。
汤芗铭给章士钊的信不长,按原信书写格式抄录如下:
行老:
几次托汉杰与公约期晤谈,均以公忙未获商定,想菉君秘书早已转达矣。弟年初为美国旧金山民主宪政党事,即准备一函送呈主席,但决定此函须与我公商妥后请代为转呈,始为得体。最近因我公事多,又恐稽迟不便,径于本月六日已将该函直接由邮发出,其中并附有此次文化革事恭赠主席诗数首(函诗均用芗铭原名)。兹将该函大意及诗钞呈一览。
所望接信后,再为加书一函,说明民主宪政党之重要性,专呈毛主席,以昭慎重。
海外政党情况及策反工作,惟我公知之极深。而关于此事,弟一向主张与公合作办理,日内如能抽出时间,仍望约期一谈,以尽所怀。又前带见之张万里君已病故,以后关于张君之事,由其外孙廖厚泽前来说明,知关并闻。函诗附呈。
专此。并祝 健康 弟汤芗铭上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七日
“行老”即章士钊,章字行严;“汉杰”即范汉杰,黄埔军校一期,原国民党东北剿总副司令,辽沈战役中被俘,1960年获特赦,时任政协委员、政协文史专员;“菉君”即章菉君,为章太炎侄女,谙熟古文,此时为章士钊的私人秘书;张万里为当年孔祥熙系的时事新报社社长。
则是呈赠主席诗的抄件。图上字迹偏小,不甚清晰,现也迻录如下:
一。读毛选 七绝三首
(一)雄文愈读愈心倾,纬地经天足食兵,不肖如今将九十,还依门外作门生。
(二)东来西去总茫茫,人笑康孙我亦狂,为找东西寻且遍,遍寻却仍在东方。
(三)古今中外满缥缃,真理愈求愈盖臧,六十余年沙黑狱,而今始见太阳光。
二。赞主席 七律一首
大学新民楚水滨,蓝褛筚路启山林。工农独创红军局,思想深嵌赤子心。七亿舜尧欣向日,百千方国庆回春。英雄勋烈圣贤业,震古铄今第一人。
三。“闻中外歌主席为‘不落的太阳’喜赋二首以自勉”
(一)万邦齐唱艳阳晨,黑气顿消曙气纯,
天日重睹休恨晚,百年尚有十余春。
(二)重睹天日快何如,红线一条四卷书,
从此疑团消散尽,才知“今日得宽余”。
从这一封信就不难看出,直到“文革”,汤显然不是在“一心读经”,自然也非不涉世事。
再看看信上的日期,耐人寻味:写信的时间是1966年8月17日,即为毛泽东天安门广场首次接见红卫兵前一日,也是章士钊被红卫兵抄家前11天。可见,对“日晕而风,础润而雨”的政治变化,汤是了然于胸的。当时,“扫四旧”风猛刮,眼看大风暴即临,如何“苟全性命于乱世”,汤无疑早作打算。于是8月6日径自邮寄信函,以“恭赠主席诗数首”表示心迹。或许是未见回音的缘故,他这才发信给“行老”,补作说明,并让章“加书一函专呈毛主席”,进而确认。从信中来看,他丝毫未见风烛残年的萎顿与对世事激变的忧慮,也无知堂老人“寿则多辱”的感喟,很可能是汤氏一直明白毛泽东早年对他的评价及至如今的意义,心中多少有点底。
是同年10日26日汤给章士钊的信,一并抄下。
行公:九月十五日奉上“孙中山先生在巴黎的情状”一稿计邀鉴,及昨检察底稿发现钞上之稿脱落十五字,即钞稿所写“一九〇五年春间,我同向国华入了法国海军学校”,应添补十五字,写为“一九〇五年春间,我同向国华应法国海军部的考试及格了,八月间入了法国海军学校”,耑此,顺祝 健康
汤住心上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六日
从10月26日“致行公”的简函来看,在“破四旧”、“横扫牛鬼蛇神”如火如荼开展的两个半月后,汤芗铭仍然未提抄家等冲击,专心于“九月十五日奉上”的回忆文稿“孙中山在巴黎的行状”漏字的订正。
联系上面,可以认为汤氏决非头一回唐突地给毛泽东写信,而且先前写信的结果是有益的。至于这两函写出后章士钊是否与他会面、是否上呈材料,毛泽东有否口谕或手谕则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他应未吃上大苦头、受到大冲击,于1975年高寿善终。在这场政治的大动乱中,他如何再一次避过了劫难,是值得了解的,也是可以了解的。
◎祖熹,收藏家,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