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帮”覆灭:北京1861

中国经营报
幕友于官场中,充其量是官员的助手、参谋及办事员。在高度集权、讲求人治的传统社会,基于地位、身份、权力运作机制等诸因素,幕友们往往可以共享高官的权势,进入前台,赤膊上阵,充当“权力倒爷”或“二掌柜”的角色。

作者:王学斌
1861年11月12日夜,闲居湖南老家的翰林郭嵩焘,满怀复杂心情,缓缓展开纸卷,提笔蘸墨,在其日记里写下如许文字:
门丁之舞弊,人皆知之;幕友之舞弊甚于门丁,人不知也。天下之乱,原在讼狱,定首乱之罪,惟幕友当之。
郭氏对幕友此职业之抨击,绝非泛泛而论,一般“吐槽”,实则有感而发,暗藏所指。须知,四天前,前大清顾命大臣肃顺的脑袋刚刚搬了家。而郭嵩焘曾一度与肃顺走得很近,短暂跻身“高官大秘”之列。故在郭看来,肃顺之败,恐与其幕中的秘书、也就是师爷们大有干系。那么,晚清的“师爷政治”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态?
“师爷政治”
幕友,又称幕客、幕宾、幕僚,俗称师爷,在古代即协助中央或地方官员进行政策谋划、开展调查研究、做好联系接待、办理文书庶务甚至教育干部子弟的人员。可见,幕友之所以为幕友,就在于他们多隐伏于幕后。于官场中,其充其量是官员的助手、参谋及办事员,未经领导授权,手上并没有丝毫权力。然而,在高度集权、讲求人治的传统社会,基于地位、身份、权力运作机制等诸因素,幕友们往往可以共享高官的权势,进入前台,赤膊上阵,充当“权力倒爷”或“二掌柜”的角色。这实与当下的“秘书政治”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姑且称之为“师爷政治”。
古代的“师爷政治”,特色大致有五:其一,师爷参与具体政务,代行官员权力,实为主子的化身或代言人;其二,师爷涉及权钱交易,与官员结成利益共同体,实为主子的经纪人或利益代理人;其三,师爷实乃官场升迁之终南捷径,不少师爷借助曾为高官出谋划策,博取赏识,从而凭此进军仕途,占据要位,与主子遥相呼应,拓展政治版图,形成派系;其四,师爷群体往往掌握海量的政治、经济及社会资源,且行事灵活,通常不受官场规则束缚,故他们可利用手中所控之公权力与话语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五,师爷与官员之间的职责界限模糊不清,因此对于师爷所作所为,缺乏有效的监管,于是同僚往往秉着“打狗须看主人”的态度,对师爷越权干政之举,不愿管,也不敢管。
很明显,“师爷政治”乃传统政治体制之薄弱环节,这也恰是历代读书人趋之若鹜的要因所在。秦汉时期的尚书台,从一个纯粹办理文书的秘书机构,演变成南北朝权力过大、尾大不掉的尚书省,其间兴风作浪、把持大权的,便是一个个手握笔杆的师爷们。之后的皇帝们,不断变更机构,屡次倒腾,整饬“师爷政治”,然而皆治得了一时,摆不平一世,最终其依旧做大。时值清代,“师爷政治”之火爆,不仅未输于前朝,且呈全盛态势。清人邵晋涵曾云:“今之吏治三种人为之,官拥虚名而已。三种人者,幕宾、书吏、长随也。”诸如高士奇、张廷玉、毕沅、左宗棠、薛福成等高官宠臣,要么直接为皇帝服务,要么为地方督抚参谋,都由师爷之路径衣紫腰黄,青云直上。
因此一把手位置越高,权力越大,距中枢越近,则其幕友参与政务、共享权势、影响政局的机会自然越大。身为权倾咸丰一朝的重臣,肃顺“轻满员”,唯独“雅重汉人名流”,故“一时名士,咸从之游”。其周边便围绕着一干汉族“大秘”,时人将核心成员称为“肃门六子”。
“肃门六子”
这六位师爷分别是曹毓英、李寿蓉、尹耕云、郭嵩焘、王闿运和高心夔。此六人各有专长,各司其职,一道组成了肃顺的智囊团。
曹毓英之角色,乃肃顺朝中耳目。曹氏出道极早,道光十七年中拔贡,授兵部七品京官,后一直混迹于基层。到了咸丰朝,曹在肃顺的扶植下以工书入值军机章京。曹的一大长处在于表面谦恭木讷,实则腹中计谋多端,其平常“对人询询,若不能言而计事辄中”。肃顺对曹可谓青睐有加,每次上朝路过军机处,见到曹毓英就直呼“曹师爷”,可见肃有多喜欢曹毓英。后来,肃更是举荐曹出任军机处汉领班章京,延为“羽翼”,专门负责给他监督其余军机大臣之言行,随时通风报信。
李寿蓉是财政专家。咸丰六年进士,出任户部主事。起初李“以才名见重”于户部侍郎徐树铭,徐又将李推荐于肃顺。肃时任户部尚书,凡遇财政问题,多向李征询意见,对其甚是倚重。后来肃顺彻查“户部宝钞案”,正是派李去查核账目,从而将其中的惊天贪腐一并揭开。
尹耕云则为肃顺的军事顾问。尹道光三十年进士,起先授礼部主事,再迁郎中。太平军北伐期间,尹襄助僧格林沁,上书剖析防务问题,纵论京师形势及巡防利弊,理切肯綮,文采飞扬,由是得咸丰帝赏识。肃闻其大才,于是揽入麾下,“敬礼有加”。英法联军侵华期间,尹参与办理北京团防,就军务事宜随时向肃汇报,以便其及时掌握情况。
郭嵩焘是肃顺的经济智囊兼湘军联络员。他咸丰七年入京,次年供职翰林院,授编修。郭因喜谈洋务、税法等问题,备受肃顺死党陈孚恩青睐,陈顺水推舟,又将郭推荐于肃,为肃顺看重。肃刚好于户部掌权,经常与郭商讨地方课税与变通盐法诸事宜。
湖湘狂士王闿运堪称肃顺的头号文字秘书。王博学多才,但屡屡名落孙山,迟迟不得功名,不得不靠给高官子弟“做家教”来赚取外快。恰好一回他任教于肃家,肃一见倾心,甚至要按照八旗习俗与王结为异姓兄弟,其对王之厚爱,可见一斑。
当然,肃顺的最大心腹,非高心夔莫属。除了文才,高活动能力亦是一流。咸丰十年,江南大营陷落,两江总督何桂清畏罪潜逃,继任者尚未确定。当时朝野皆认为曾国藩众望所归,但此事必须上达天听,皇帝批准,方可落定。高深知此事关系政局走向,朝廷安危,于是先到京师士林中商讨,集思广益,后赴肃府向其讲明利害。待谕旨颁布,曾国藩果然入主两江。
众师爷虽各有分工,但又能联手办大事,几位师爷彼此配合默契,火候把握恰当,做局环环相扣,不露丝毫破绽。师爷之手段,简直堪称逆天!
“风险投资”
师爷虽说能为幕主出谋划策、打理事务,但由于其职业特性及宾主间的私人庇荫关系,若想维持一个高质量的智囊团,官员往往要投入高成本,甚至冒巨大风险,透支自己的政治资本。
清代“绍兴师爷”之集大成者汪辉祖曾将幕友的职业道德概括为六个字:“慎交”“自立”“择人”。说得通俗点,即社交活动要慎重、做人做事有原则,宾主关系当适度。毕竟“幕之为道,佐人而非自为,境同离寄,无论所处何地,等是鸡鹜为伍”。不过理论但凡落到现实,往往知易行难,师爷们一旦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就如同吸毒成瘾,拼命攥住不放,终致跌入深渊。故名利场中,历来沉醉者多,而勘破此迷障之清醒者,终归少数。肃门六子之亲身经历便再度印证了这一道理。
有人身陷囹圄。李寿蓉负责核对户部一案账目,公事之余,却知法犯法,徇私贪墨。当时朝廷银库规定只收银号银元,而京城银号普遍存银不足,店主只得上交大钱抵偿,按例户部当一概不收,李却利用职权之便,收取银号老板好处,将大钱归入银库。很快东窗事发,为了避嫌,肃顺挥泪斩马谡,亲自奏劾李寿蓉,将之押入大牢。尹耕云的日子也不好过。郭嵩焘评价尹的个性为“能于背后痛发其隐私,自以为有节义声名,而吾辈终不敢信其心”。可知,在郭氏看来,尹不仅口德不佳,还颇有点好为大言、以邀时誉的毛病。这种伎俩,偶一为之尚可,经常施展难保不翻船。1858年,英军逼近天津,尹连续上书九封,力主抗战,甚至与郑亲王端华在朝堂争得面红耳赤。尹本想借此塑造刚直清流的形象,孰料令权贵之极大反感,迅即被革职遣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