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历险与突围
(文/邢哲夫)
杜甫是我们熟悉的伟大诗人。诗人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的诗作,还在于他的人生和德性。清代诗人赵翼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在安史之乱中,杜甫的伟岸人格和艰辛故事,使他无忝于“诗圣”的徽号。
公元755年,唐朝北方藩镇爆发了“安史之乱”。这场叛乱由羯人安禄山、史思明发起,以奚、契丹族游民为主力(依黄永年先生说法)。公元756年,唐玄宗已向蜀地逃亡,唐肃宗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县)即位。正在鄜州羌村(在今陕西富县南)的杜甫闻知后即刻启程,试图北上延州(今陕西延安),经芦子关奔赴灵武。但杜甫在路上被安禄山的叛军俘获。此时的杜甫正四十五岁。被俘后,杜甫没有投降,也没有认命。如《新唐书·杜甫传》所说“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叛军将杜甫押解至长安,当然,因为杜甫并无官职,杜甫并没有被叛军下狱,而仅仅将杜甫作为充实京城的贱民。
沦陷的长安已经全无昔日的繁华。从当年的“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到而今的“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从昔日的“忆昔先皇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到现在的”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夷歌饮都市“。从公元756年秋到公元757年春,杜甫作为铁蹄下的贱民被困在长安。其间杜甫写下了我们最熟悉的作品,如《春望》、《月夜》、《哀江头》、《哀王孙》等等。杜甫诗歌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是作为苦难的亲历者而不是旁观者。“国破方知人种贱”(秋瑾诗),杜甫不堪这种亡国奴的屈辱生活,终于在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杜甫竟以自己衰朽老弱的力量从叛军中逃了出来。
杜甫的突围除了充满忠爱之情,也不乏智慧。突围前,杜甫特意到长安怀远坊的大云经寺里住上几天,让叛军误以为自己是与世无争的佛教信徒。四月的一天,杜甫等到时机成熟,便从长安城西的金光门逃出,直奔凤翔,因为此时的唐肃宗正在凤翔(今陕西凤翔县)行宫。逃亡的路上充满艰难和危险,因为叛军的部队正分布在周围。杜甫不敢走大道,只好抄山林间崎岖小路行走。几经艰险,终于逃到了凤翔。这时的杜甫,衣袖残破,捉襟见肘,穿着一双不成样子的麻鞋。唐肃宗被杜甫的忠诚感动,在这年五月十六日,将从八品的左拾遗一职授予杜甫。这是一个负责向皇帝进行劝谏的微官。虽然低微,但总算衮职补缺,也算是慰彼平生。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杜甫一样。另一位大诗人王维,就因在安禄山入据长安之际接受了叛军的伪职,而一度被朝廷下狱,王维也因此被顾炎武指责为“欺世盗名”。另一位杜甫的好友、画家郑虔也因曾接受伪职,但未就任,而被以次三等论罪贬官。相形之下,与其说杜甫是幸运的,不如说是杜甫的坚贞和忠诚玉成了他。
关于杜甫长安突围的细节,典籍中不是很多。但我们能从作为“诗史”的杜诗中捕捉到一些细节。比如杜诗中著名的《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三首):
其一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其二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其三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
这三首诗是杜甫抵达凤翔行宫之后对自己历险突围的回忆。虽然题目里有“喜达“二字表现最终的心情,但回忆中的故事依然悲壮而沉重。我们先来看第一首。“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岐阳即肃宗行在所在地凤翔。杜甫身陷贼中的唯一念想和寄托,就是行在中的唐肃宗了。《孟子》中说“圣人三日无君则惶惶然。”杜甫虽不是圣人,但“一饭未尝忘君”(苏轼评价杜甫语),却不得不说是圣人对杜甫的影响。杜甫于身陷贼中之际依然西望行宫,希望有朝一日能突围抵达,但现实却是音尘不到,无人却回。“却回”指退回之人。这也难怪。长安本是沦陷区,帝王身边的人当然不会自蹈死地,却不知沦陷区依然有人“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眼穿”就是成语“望眼欲穿”之所本。对着西下的落日,杜甫只能在沦陷中深情凝望。“落日”既暗喻西面的凤翔行在,也暗指江河日下的大唐帝国。“寒灰”同用两个典故,一个是庄子的“形故可如槁木,心可如死灰乎?”表现自己绝望的心理;另一个则是《史记·韩安国列传》中“死灰复燃“的典故:韩安国曾经坐牢被狱吏折辱,韩安国说:”你认为死灰难道不会复燃吗?“狱吏说:”死灰复燃,就用尿浇灭。“后来韩安国出狱后做了大官,遇见狱吏后笑着说:”你现在可以用尿浇灭了。“狱吏大恐。杜甫用”死灰“的典故,表现的是自己仍有”复燃“的可能,绝望中仍有希望。”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茂树“又作”雾树“,在”雾树“的导引下,终于望到了凤翔周边的连山,对此杜甫如何不激动?但杜甫却忽然宕开一笔,不写自己的激动,却写自己的故旧亲朋对自己的惊讶:老了,瘦了,但总算从沦陷区活着回来了。通过他人之口来对自己做一个评价,这是诗人高明的地方。
第二首“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先追忆曾经在沦陷区四面胡笳的悲怆,和长安汉苑在铁蹄下凄凉残破的惨状,再感慨生还之不易,“间道”就是伺其间隙之道而行。虽然基本脱险,但杜甫仍觉侥幸,将脱险之后仍视作“生死悬于顷刻”(仇兆鳌语)的“暂时人”,这既是自怜,又不乏自嘲。“司隶”是汉代的司隶校尉,代指朝廷官员。杜甫找到了“组织”,自然万分欣喜。“司隶章初睹”虽不算警句,然也化用了南朝傅亮《进宋元帝诏》“东京父老,重睹司隶之章”一语,可见杜诗“无一字无来处”(黄庭坚语)的特点。“南阳气已新”同样用典,《后汉书·光武本纪》记载“望气者苏伯阿为王莽使,至南阳,遥望见春陵郭,唶曰:‘气佳哉!郁郁葱葱’。”以望气者(观察天象的人)见王者之气之喜,代指自己接近行在和国君之喜。“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是杜甫诗歌常见的以悲写喜之手法。激动得沾巾,喜不自胜,溢于言表。高步瀛先生评道:“五六句明写达,暗写喜,七八句明言喜,反说悲而喜弥甚,笔弥幻矣。”杜甫诗歌的艺术,就在于曲折地表现原本简单的感情。
第三首开头劈空而至。一开始便假设了自己的死,死且无人知晓,是多么的惨淡,但未曾想到自己居然生还,足堪“自怜”。“太白雪”指行在所在地凤翔的太白山,山顶终年积雪。而“犹瞻”再次表达杜甫的“侥幸”和欣喜。“武功天”也是指陕西的武功县。“影静千官里”指自己暂时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和众朝臣一样侍奉天子,王夫之评价此句“写出避难仓皇之余,收拾仍入衣冠队里一段生涩情景,妙甚。非此则千官之静,亦不足道也。”“七校”是汉代的七种校尉,这里也代指朝廷百官。而“心苏”一个“苏”字更是振起全篇。最后“新数中兴年”既是对自己报效朝廷的期望,也是对朝廷能够自振的期望。三首诗都是欲扬先抑的结构,章法谨严,笔力苍老,到达行在前与到达行在后对比鲜明,体现了杜甫分明的爱憎和坚定的褒贬。
杜甫的历险和突围,集中体现了杜甫忠爱缠绵的情感,也体现了杜甫坚定执着的意志。杜甫的忠爱不必多说,但杜甫的坚强却同样值得称道。没有坚强的意志,美好的情愫也难以实现。郑玄说“情志一也”,在杜甫这里,崇高的情感与坚强的意志高度统一,统一于伟大的士大夫人格。虽然比起文学史上的衮衮诸公,杜甫的功名只是从八品的侍郎,但位卑未敢忘忧国,杜甫无愧于作为文学主流的士大夫文学之列。世人以杜甫为“诗圣”,而梁启超则称杜甫为“情圣”,杜甫诗歌的绝胜之处,正在一个“情”字,然而此情是一种大写的情,一种担荷国家兴衰功罪的深情,一种致君尧舜,舍我其谁的豪情,一种民胞物与,万物一体的天情。正因为如此,杜甫诗歌才能以“地负海涵,包罗万有”(明代胡应麟评杜甫)之势,成为“推见至隐,殆无遗事”的“诗史”(唐代孟棨语)。杜甫的伟大人格,将和他的诗歌一样,永远被后人传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