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清:大清国产第一舰

新浪历史
(文/新浪专栏 新史记 杨智友)
1864年8月28日,太平军终于扛不住清军的轮番攻击,被迫弃湖州城而去。在这场天京沦陷后规模最大的战役中,“常捷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也赢得了“非凡的声誉”。与先后饮弹毙命的两任统领相比,副统领日意格无疑是幸运的,至少在浙江战场归于沉寂时,他还毫发无伤。而宁波道台张景渠也没有忘记日意格,不仅夸他是“拯救宁波及其周围地区的功臣之一”,还向朝廷大力举荐。
据日意格先生自己记载,“上报到北京后,皇帝便奖给我二等功牌和无数的礼品”,尽管这已经是了不起的荣誉,但与那件令人艳羡的黄马褂,还有一段很远的距离。
伴随着领赏好消息的,还有从杭州传来的坏消息。借第三任法籍统领德克碑先生动身前往法国之机,中方官员将“常捷军”削减了1000 人。“兵营中谣言四起”。直到9月9日,日意格得到更狠的消息,他将被迫回到宁波海关述职,部队也“将于后天开往杭州,并就地予以遣散”。作为一个中国通,日意格当然明白“鸟兽尽良弓藏”的硬道理,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希望遣散事宜能以一种更为体面的方式,在更为优惠的条件下进行”。
因此,当这只即将作鸟兽散的部队扛着军旗开进杭州城时,悲怆让他们的头儿日意格先生成为了一个诗人,面对“满城已被夷为平地,居民俱遭杀戮”的惨状,他写道:“白色的墙壁凄然朝天而立,仿佛要讨回已失去的屋顶”。这样的诗句,又何尝不是他此刻心情的真实写照?
实际上,日意格有所不知,上帝在关闭一扇窗的同时,往往会打开一扇门。他的这次杭州之行,正是他在中国开启新的辉煌事业的肇始。而这一切,还要从
闽浙总督左宗棠的海军梦说起。
在与“常捷军”的接触中,给左宗棠留下最为深刻印象的,非轮船莫属。如果说以前对于“泰西火轮兵船”之先进,他还是道听途说,那么在攻打杭州时,他对“常捷军”的坚船利炮却是亲眼目睹。对比之下,中国武器的落后令他深受刺激,就靠这些木制帆板船,如何能防守中国绵延几千里的海防? 借助常捷军,固然可以“贻海疆积弱之忧”,可是主弱客强,终非长久之计,只有“急谋自强”,学习洋人造船,方为上上之策啊!
这边“常捷军”激战正酣,那厢左宗棠也作战科研两不误,开始“觅匠仿制小轮船”。及至日意格率军赶赴杭州时,左总督已经造出“形模粗具”的小火轮,在西湖试航了。此前,广州也曾试图建造“用火呼吸的怪物”,但未获成功。因此左宗棠还是很有些成就感,以至于当日意格前来洽商遣散事宜时,不无得意地向其展示。只可惜这艘其慢无比的“轮船”并不受日意格的待见,我们不妨看看他在日记里是如何挖苦并虚与委蛇的。
“拜访左宗棠总督。他身穿礼服接待了我,甚至走到里面门厅的入口处来迎接我。我们谈了两个多小时。……他让我看一只由一个中国人自行建造的小汽船。该船的轮廓与宁波的船只相仿,一前一后共装载两人。总的来讲,它拥有了引擎发动机的所有细节,足以示范汽船究竟是如何运行的,但也仅此而已。前几天,总督曾在西湖对该船进行试航。他向我展示了用作设计的两件工具,说这是一名60 岁的中国人制造的。我回答说:‘棒极了,这证明中国人非常聪颖’。”

这样的回答,再一次证明了日意格先生不愧是中国通。而他的下一句“惟轮机须从西洋购觅,乃臻捷便”的合理化建议,更是说到了左宗棠大人的心坎上。或许这两人日后联手,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大清的海防事业上,便是在这一天埋下了种子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戎马倥偬的左宗棠忙于镇压太平军残余,有关造船事“未暇定议”。日意格回到宁波海关税务司任上,依然不甘寂寞,“继续鼓吹法国人在上海地区及其他地方的外国人训练项目”。不管日意格先生怎么折腾,只要他的活动“仍然是在帝国海关领导之下,赫德便能够对他容忍”。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当日意格通知总税务司,他打算离开海关去帮助左宗棠建立福州船厂时,赫德发怒了!”
原来,战事平息后,像左宗棠这样开明的地方官员,便有时间腾出手来认真对待国家安全问题,他在上奏朝廷的《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折》中疾呼:“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师不可。欲整理水师,非设局监造轮船不可。轮船成,则漕政兴,军政举,商民之困纾,海关之税旺。一时之费,数世之利也。”如此,既可实现他的自强理想,又在中央政府不愿意或没有能力时,为大清国防组建现代海军。
但是,在国内没有工业基础和技术人才的条件下,左宗棠只有依赖洋人的帮助,他主张给洋人以优厚的报酬,聘用他们来为中国服务,就像“常捷军”的运作,即是成功的案例,只不过是在不同的领域罢了。对英国很反感的左宗棠,却对法国抱有一定的幻想。在设局造船一案提上议事日程后,便将橄榄枝伸向了曾经合作愉快的日意格和德克碑。其实这二位都不懂造船,左宗棠看中他们的,除了能引进技术、人才,还有其法国官方背景。
于是,彼时已是江汉关税务司的日意格在一切都安排妥帖后,趁赫德即将回国省亲最后忙着收拾行李的当口,向他的最高首长摊牌了。
那是1865年11月13日的下午,赫德这样记述:“日意格当时对我说,他现在必须赶快告诉我他在有空时打算谈的一件事:他要知道我何时可以接受他的辞职,因为他希望同德克碑一起在左制台那里效力,监督一所海军学堂、船坞、铸造厂和制造所。他给我看他们拟议的章程,说雇用的人将全部是法国人,皇帝已告诉德克碑先办下去,保证给他支持。”这里的皇帝指拿破仑三世,他的态度表明了法国政府支持中国办船厂。
赫德“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日意格隐藏得如此之深,甚至连合同都签好了!他却被“蒙在鼓里如此之久”。愤懑之余,赫德告诉日意格:“他最好是以与海关相联系的方式,而不是以与海关相脱离的方式,去实现他的目标。”面对挽留,日意格直言他不喜欢受赫德的掣肘和束缚,“希望开创一个独立的事业!”
话不投机,双方达成的唯一协议是日意格在明年三月份之前,不考虑离开海关。
仅仅过了一个多月,“这位有野心的法国下属”再次让赫德不爽。因日意格在湖州战役中的特殊贡献,左宗棠为其争取到正二品的总兵衔,而赫德才是文官三品。尽管武官官阶被认为低于文官官阶,但赫德还是感到情何以堪。罢了罢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在左宗棠的呼吁下,清廷很快谕示:“所需经费即着在闽海关税内酌量提用。所陈各条,均着照议办理。”
闽海关为仅次于江海关的富关,经费保障自然不在话下。有了人和钱,下面就是选址。左宗棠在日意格和德克碑的陪同下,亲自勘察,最终选定福州下游40里的罗星塔马尾山下,该处闽江水深7米,实乃建设造船厂的理想地址。
1866年8月19日,由闽海关拨出40万两作为开办费,中国近代第一个新式造船厂——福州船政局在马尾成立。当年“常捷军”的正副统领,应邀来总揽船政一切大小事务,只不过他们的先后排名调了个个儿,日意格担任船政正监督,德克碑任副监督。
赫德犹有不甘,授意他的下属福州税务司美理登出面搅局。美理登遂散布流言,指责日意格想把法国卷入到中国一个有风险的计划中去,致使法国决策人士产生了“船厂的冒险失败会给法国带来麻烦”的担忧。日意格据理力争,通过多种渠道阐明与中国进行合作,将有助于法国的利益。最终,法国政府同意日意格以官方身份参与福建船政工作,准予派遣技术人员及出口机器设备。
就在方圆数里的马江之滨桩声震耳,船政基础建设如火如荼时,左宗棠接到了转补陕甘总督的圣谕,赴任前,他将其未竟的事业,交给了林则徐女婿,时为江西巡抚的沈葆桢。是年底,左宗棠离开榕城北上履职,日意格、德克碑也取道香港乘船前往法国,为建厂和造船采办机器、雇用技术员工。
在总理船政大臣沈葆桢的苦心经营下,船政事业蒸蒸日上。这当然与船政正监督日意格的全力辅弼分不开。他忠实地履行职责,除了不辞劳苦地屡赴法国及东南亚各国采购机器设备和原材料,还在建厂造船事宜方面调度得法,统揽了头绪万端的大小事务。沈葆桢称赞他“常任工所,每日巳、午、未三刻辄到局中与员绅会商,其勤恳已可概见”。
眼见日意格的船政事业风生水起,赫德的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综合“考虑了所有的情况,希望这个计划能顺利进行”。1867年6月27日,他在给福勃士的信中,这样写道:“日意格聪明能干,中文讲得好。他是法国人,好胜心强,又不看重金钱。德克碑虽不是显贵,却是出生于一个好的法国家庭。他可以为日意格争取到他本人得不到的支持,但从个人上说,他并没有特殊能力。
现在中国就要把舢板船改为轮船,他们必须学习造船和航海技术。而且起步越快越好。日意格的计划很及时,尽管费用很高,但我希望计划成功!”
看来赫德并不是言不由衷,他在信的结尾,热情洋溢地鼓吹造船的种种好处:“随着造船业的发展,也就需要铁和煤,也就需要开采矿产,也就需要铁路、电报、造币,最后中国就需要对一切进行改革。这样,日意格的计划就是个萌芽,会发芽,结花蕾……

经过三年的努力,这座远东首屈一指的船厂结出了第一颗果实。1869年7月,排水量达1370吨的第一号轮船下水。船政大臣沈葆桢亲自命名为“万年清”号,(英文译名Wan Nien Ch’ing)寓意大清江山万年长青。“沈又亲自率厂正监日意格出海试航成功。10月该轮迳驶天津。清廷总理衙门派三口(津、宁、沪)大臣会同验收”。
大清国产第一舰“万年清”标志着中国制造蒸汽轮船的真正开始,意味着与世界先进造船国家的差距大大拉近。朝廷也没有亏待日意格,他的月薪高达1000两白银,比沈葆桢还多400两! 5年合同完成后,日意格更是获得20万法郎的奖金,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正如他给一位朋友信中所说:“我带了一大笔钱回法国。”除了物质奖励外,日意格先生还因功勋卓著,先后被授提督,赏加一品衔,一等男爵,一等宝星(嵌有宝石金质奖章),当然,还有一件他爱不释身的黄马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