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戈登(上):戈登与李鸿章因何决裂?
(文/新浪专栏 新史记 杨智友)
1864年1月19日下午,寒风飕飕。一只小船载着赫德和他的随从离开上海,穿越“这个条约口岸西面纵横交叉迷宫似的水道”,踏上了寻找戈登之旅。
尽管从未谋面,但赫德对这个领导着“常胜军”的英国皇家工程兵少校并不陌生。事实上,戈登正是赫德在上海地区军事上相对应的人物。前者“命令他的外国军官和中国军队将加农炮的火力喵准太平军据点”,后者命令手下的海关税务司,为“常胜军”的行动提供真金白银。两人都是供职中国的英国臣民,在不同的岗位各自发光。那么,是什么原因驱使着新官上任的海关首长,“冒着冰冷的冬雨,坚持追踪那个静不下来的反复无常的统领”?
事情还得从一个多月前震惊中外的“苏州杀降事件” 说起。
1863年11月,江苏巡抚李鸿章的淮军在戈登的常胜军配合下,围攻苏州。戈登身先士卒,常胜军火炮犀利,苏州外围相继被克。守城的太平军纳王郜云官丧失抵抗意志,试探向淮军投降。双方都认为戈登最讲信用,便通过他居间做保,而戈登也信誓旦旦地向纳王亲口保证其生命安全。不料12月6日,即城陷2天后,纳王义子等人逃到戈登驻地,跪求庇护,哭诉父亲已人头落地!而近三万放下武器的太平军战士也遭到淮军官兵的屠戮。
李鸿章悍然违背戈登与纳王约定的投降条件,酿成惊天惨案,极大地刺激了戈登。盛怒之下,他收好了纳王头颅,拎着手枪到处寻找李鸿章决斗,以挽回自己的名誉。李抚台岂能让他寻到?戈登于是率领常胜军返回昆山大本营,宣布与之一刀两断。的确,李鸿章让他“既蒙耻又心伤”,戈登咽不下这口气,威胁要将苏州城完璧归赵,甚至扬言要率部加入太平军,反过来攻打淮军。
一时间,“苏州杀降”成为大热话题,上海、香港洋人舆情汹涌,波及伦敦。英国最高统帅薄朗将军当即指示戈登“中止对帝国(即清朝)事业现行的全部援助”;英国公使卜鲁斯通知清政府,根据他的命令,“戈登不得以任何方式同李鸿章保持联系”;各国驻沪领事馆官员代表全体外侨,“无保留地谴责抚台(指李鸿章)最近在苏州的举措,是违背人性的极其严重的背信弃义行为!”
苏州的收复,“预示着上海的商业活力重新勃兴”,但赫德自豪喜悦的心情并未持续太久,戈登便让他的心脏咯噔起来。作为贝尔法斯特女王学院的毕业生,赫德和他的同胞一样,天生就具备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在道德准则方面对其他种族的优越感,否则他不会在日记中写下“抚台将七个王斩首的行为多少有些令人费解。”共同的价值观,使赫德能理解戈登的感受,但少校的鲁莽举止,他并不认同。眼下的当务之急,应该是联手迅速平叛,这对列强和清政府两方面都是有利的。
赫德的判断非常准确。清廷要肃清太平天国,离不开“常胜军”。而此时,英国方面将领的意见却是解散洋枪队,留下中国人去打他们自己的仗。战局悬于一线,奕訢心急如焚。
很快,赫德就站出来为李鸿章开脱。他推测,李抚台最初并没有打算处决太平军首领,只是在降将们开始提出非分并带有威胁性的要求时,李才不得不先发制人,消灭他们。与此同时,他根据自己同清朝官场打交道的经验,想方设法保护戈登,避免其因违抗命令而被李鸿章所“参”。李泰国不就是因此而“下课”的吗?
虽然没有被正式授权介入这一事件,赫德却“依靠他的外交技巧和语言能力”,受到事件各方的青睐,成为他的中国雇主及其英国同胞之间必不可少的中介人。恭亲王奕訢指示赫德,要求他撮合李鸿章和戈登。
凭着对这两人的了解,赫德知道,对于杀人如麻的李鸿章来说,杀掉几个降将,根本就不算个事,而戈登则像爱惜自身羽毛一样爱惜信誉,把它看得比性命都重要。要想让他们重新修好,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亲王认定赫德就是斡旋其间的最佳人选。或许,这也正合年轻的总税务司心意:他的视线所及,不应仅限于海关事务;他的角色定位,是为中国,更为英国,改变更多的现状,谋取更大的利益。年近而立的他,应该担负起更加辽阔的使命。
就这样,肩负着亲王的任务,诅咒着恶劣的天气,赫德出发了。小船途经荒凉的村落和被践踏的田野,曾经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已被战火摧残得满目疮痍。这该死的战争,早该结束了!想当初天王洪秀全起事,西方人还特别高兴,不说别的,这个崇拜上帝的政权一旦成功,岂不是一下子增加四亿基督徒?但在赫德眼中,看似进步、趋向自由主义的太平天国“暴行累累,经过这么多年,它肯定不会成功”,因此,他“虔诚相信(大清)帝国比起太平天国将给中国带来更美好的前途”。话又说回来,海关工作和他的地位难道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皇朝的命运”?!
赫德一路西行,来到戈登常驻的昆山,不想却扑了一个空。以美感著称的昆曲故乡,早已不再秀丽,但发生在半年前的昆山之役,却堪称戈登戎马生涯的一座丰碑。彼时,戈登考察地形发现,坚守昆山的太平军被水道包围,唯一退往苏州的道路就建在河边。他于是率军乘炮艇迂回西南,断敌退路。昆山太平军溃逃后,常胜军的铁甲炮艇沿河追击,在十几码的距离上以密集的霰弹猛烈轰击,太平军伤亡惨重。苏州太平军守将率兵来援,也被常胜军和淮军击退。此役常胜军伤亡五百,太平军却阵亡三千。
可此时的戈登会藏身何处呢?赫德并非一无所获,他得知,戈登负气回到昆山后,在城郊建起一座归云堂,祭奠被屠杀的近三万太平军将士,还出资雇请道士,大摆中国传统的水陆道场,以超度死难者的亡魂。
或许只有来到这处散发着戈登气息的老窝,赫德才能读懂他的心声。在“这个难以捉摸、举止怪癖的英国统领”看来,那三千太平军战士死在战场上是天经地义,但缴械的三万太平军死于一场阴谋,却是他生命中无法承受之痛!因此,他要为那些曾重创过他的死敌讨回一个公道。如此乖张的同胞啊,赫德越发感到,要“促使戈登重新出来工作”,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月23日,赫德来到刚解放的城市——苏州,曾经的人间天堂,已是“许多尸体残骸,到处残垣颓壁”。不过,李抚台的新居忠王府却是“建筑讲究,而且整洁”。在这里,赫德见到了调解对象李鸿章。
早在一个月前,赫德就“接到李抚台关于苏州等事一封客气的长信:语气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说戈登误听他人之言”。的确,李鸿章认为戈登的反应小题大做,其他洋人则是大惊小怪,唯有自己一直赏识的赫德还算识大体。在两个小时的会面时间里,他向赫德“详细叙述诸王执行死刑的情况”,并希望赫德“尽力劝戈登去看他”,临别前,指出戈登最有可能出现的两个地点:木渎或洞庭山。
苏州之行的最大收获,便是“从李抚台本人那里,得到一份有关引起他处决诸王原因的解释”,这与赫德之前的推断基本吻合。带着“傲然自负的心情”,赫德告别相送的抚台,继续他的寻找之旅。“天黑时抵达约西南20英里的木渎,知道戈登已于前一天过此”,“在风雨中穿过一片枯燥单调的沼泽,跨过一条通向湖州府的小河,□□几只湖南炮船,他们说戈登不在洞庭山”。 (方框内两字缺失,似应为“遇见”“邂逅”或近义之词。)
“这样日复一日,走了4天多。天刮起大风,运河结冰,船主抽着鸦片咒骂,令人十分憎厌!”走走停停,寻寻觅觅,直到1月31日,也就是从上海出发后的第12天,两个疲惫的旅人下船步行约6英里,又绕回到昆山的城门下。在赫德的记忆里,这是“很长的一天”,幸运的是,持续多日的寻找总算有了回报,戈登下令放他们进城。
终于找到了!眼前的戈登“年约三十,身材瘦小,有一对转动不停的非常蓝——浅蓝色的眼睛”。未及赫德开口,戈登便告诉他,“你在这里险些又见不到我,我今天早晨就要到苏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