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历史

人文之殇:哲学泰斗冯友兰的“文革”遭遇

中国经营报

关注

冯友兰在“文革”时的文化选择,其实是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无法逃避的选择:由于心灵无所庇护,在治世,儒家知识分子尚可以辅佐天下为使命,但逢乱世,儒家知识分子就只能接受悲惨的下场。冯友兰尤其无法想到的,是他遭遇到了一个根本不需要知识、并且强烈诋毁知识的时代。

今年是冯友兰先生诞辰120周年。

冯友兰是新理学的创始人和新儒家的开拓者。他最重要的三部哲学著作为《中国哲学史》《贞元六书》和《中国哲学史新编》,其中《贞元六书》又由六部哲学著作组成。这三部著作俱为鸿篇巨制,蔚为大观。民国时期,冯友兰就是饮誉海内外的著名哲学家,是近代中国以来泰斗级哲学大师。灿若群星的西南联大竟然被认为只有“三个教授”,冯友兰、陈寅恪各居其一,唐兰和刘文典合二为一。在西方学术界,他被认为是现代哲学史上“最先具备哲学史家资格的学者”,是西方人了解中国哲学的必经之路。对于许多西方人来说,冯友兰就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就是冯友兰。冯友兰在学术界地位几乎无人匹敌,其高度至今难以超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作出了不朽业绩。但他在“文革”中的表现却遭人诟病,主要原因是他参与了“四人帮”组织的“梁效”写作班子,写下若干尊法反儒的文章和不少诗文,后来与受到“四人帮”重用的周一良、魏建功、林庚并称“四皓”(即四个须眉皆白的老头)。

冯友兰在新中国建立后的工作态度有一个转变的过程。1948年底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追随蒋介石政权离开清华,维持学校教学工作由冯友兰承担。军管会接管学校后,冯友兰依然按旧时规则行事,一方面他对政治并不热心,要保持学术与政治的距离;另一方面是他的自负使然:即便是新政权,自己也该能用得上。

随着新旧交替冲突,冯友兰这位清华大管家深感力不从心、难以胜任,他逐一请辞一系列行政职务。新政府很快批准他的请辞,有人表示冯的思想“跟党不合”,要求他“反省自己的反动言行”。冯友兰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1949年10月5日致信毛泽东,承认自己过去传授的是封建哲学,是为国民党服务的,要学习马克思主义,重写哲学史。毛泽东于10月13日回信,虽然欢迎冯友兰的表态,但也说:“像你这样的人……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

1952年9月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冯友兰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

从此,冯友兰陷入被反复批判的境地,随着此起彼伏的运动,他从开始批判自己到渐渐批判别人,直到文化大革命的开始。

“老运动员”

北京大学是“文革”重灾区,第一个贴出重磅大字报的正是北京大学造反派,著名造反派头头聂元梓时为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党总支书记。“文革”甫一爆发,冯友兰即被揪了出来,他被戴上“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反共老手”的帽子进行批斗。

随后,冯友兰便陷入不断被批判、交代中。1966年7月5日,他根据造反派要求,在哲学系作了长篇发言《自我揭发自我批判》,下旬红卫兵前来抄家,在他家门口贴上大字报,宣布他的“罪状”,封存了他的文物和书籍,冻结工资,夫妻俩每人每月发放12元生活费。

8月26日冯友兰再度被抄家,不仅拿走了他家几乎所有值钱物件和许多纪念品,同时只让老夫妻俩住一间房子,其余都被锁上。后来,他的居所一共住进了5家,入秋,由于御寒的衣服取不出来,他只好披着麻袋,顶着寒风去开批判会。除了批斗、写各种材料,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清扫街道。

此时冯友兰已年逾七旬,患有严重的前列腺肥大,小便不通,到医院去看病,由于“反动学术权威”的身份,医院不接收他住院治疗,他于1967年1月13日致信“北大哲学系某‘文革’小组组长”,汇报、陈述其病情。直到尿中毒,才于15日住进北京医院,但手术尚未做完,医院也被造反派夺权,他又被赶了出来,无奈之中,他只好拖着尿瓶子接受批斗。此后,经多方努力,3月份才做完第二次手术。

在一份北大革委会作战部编印的材料上写到:“冯友兰是一个几十年来一贯反共反人民反革命的老手。解放前,他是人民公敌蒋介石的御用哲学家和谋臣策士;解放后,他仍然贼心不死,念念不忘他已经失去了的天堂,一遇机会,便兴风作浪,煽动反革命复辟。……成了解放后学术界特别是哲学界的一面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白旗。”接着又将冯友兰与刘少奇联系到了一起批判,说他因为“积极反共、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而得到了刘少奇的赏识”。就这样,冯友兰不断地被批判、交代、写材料。

从“文革”爆发到1968年5月,是全面武斗、夺权的混乱阶段,5月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原本是为制止这种混乱所采取的一项非常措施。动乱制造者实际是“文革”发动者,罪责却推给了“混进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清队”意味着从胡揪蛮斗变成了有系统的政治迫害,出现大量冤假错案。

此时冯友兰已是73岁老人,他于8月底9月初被工宣队诓骗出去,对他实施隔离审查,开始了劳动改造。这说明对冯友兰的批判升级了。

在隔离审查期间,大教授们在“牛棚”里济济一堂,批判冯友兰时,除了“反动学术权威”和“反共老手”外,还一定要他承认自己是“反动学阀”。洪谦开始也跟着承认自己是“反动学阀”,但造反派却认为资格不够,只能是“反动学术权威”。冯定自报自己是“反动学术权威”又不够格,他只能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各种不同级别的“罪行”中,冯友兰是最重的。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审查的时间不长,两个月后的11月18日,他与翦伯赞一道被解除劳教,释放回家。据冯友兰自己说,这次优待得自领袖的“关照”,说毛泽东在一次讲话中说:“北京大学有一个冯友兰,是讲唯心主义哲学的,我们只懂得唯物主义,不懂得唯心主义,如果要想知道一点唯心主义,还得去找他。翦伯赞是讲帝王将相的,我们要想知道一点帝王将相的事,也得去找他。这些人是有用的,对于知识分子,要尊重他们的人格。”这番讲话对冯友兰来说,无疑形同救命。

冯友兰没有死,而且是在领袖的“保护”下,他内心充满感激之情,解除劳教后,他按照工宣队指示致信毛泽东表达了感激之情,同时还以诗词表达了这种感情,写下《蝶恋花·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红日当空耀奇彩,照遍全球,开创新时代。五洲万国祝寿恺,长领革命向前迈。辜负期望十九载,反动路线,罪行深如海。承蒙教育今又再,追随正路永不怠。”之谦逊、之沉痛、之卑微和民国时代的冯友兰判若两人。信和诗作皆通过谢静宜转达给毛泽东,毛泽东向冯友兰表示问候。此后每逢事端,冯友兰都要以诗词赋颂,不论是非,如北大的工宣队、军宣队进驻北大一周年,冯友兰表示“欢呼”:“千载文坛归正主,一年战斗树新风。白头深痛多前罪,也在工军化雨中。”

最令人侧目的是在毛泽东78岁寿辰之时,他写下《韶山颂》三十三首,其中最后一首写到:“曾以宏词作《天问》,又以革命作《天对》。旷世风流问对人,万岁万岁万万岁。”其语言之直白、格调之低,令人叹息,写《西南联合大学碑文》时冯友兰的神采荡然无存。毛泽东收到《韶山颂》后,托谢静宜向冯友兰表示感谢,冯激动不已,再作《七绝·感事》:“善救物者无弃物,善救人者无弃人。为有东风勤着力,朽株也要成绿荫。”冯友兰的这类诗词,连同《咏史二十五》合计写了百首左右。

与侥幸存活的冯友兰相比,翦伯赞无此幸运,因“刘少奇专案组”逼迫他交代刘少奇的叛徒材料,他实在交代不出,与夫人戴淑婉服下了超剂量西德产速可眠自杀。

据不完全统计,自“文革”开始到1968年底,北京大学仅自杀的老师就有:历史系教授汪籛;数学系讲师董怀允;英语系教授俞大絪;中文系党总支书记程贤策;哲学系心理学教授沈乃章;化学系副主任、副教授卢锡锟夫妇,北大化学系器材室职员林芳;生物系教授陈同度;物理系教授饶毓泰;北大原党委书记崔雄崑;数学力学系教授董铁宝;历史系办公室主任吴伟能以及陈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