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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捧杀的洪宪皇帝:袁世凯以为举国盼他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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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吕峥)

纵观世界历史,当了总统又当皇帝的,在西方,有拿破仑叔侄,在东方,便是袁世凯。在新时代的开端,旧时代的尾巴上,政治人物的身份总是很暧昧。所以,他们的头衔具体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理解历史本身。

在清末民初的政治舞台上,袁世凯的身份非常复杂。他出生在清朝颇有背景的军功世家,在外交、军事、政治、经济诸多领域担任要职,一步步成为清廷倚重的大臣。但是,就是这位功臣,在宣统皇帝登基、摄政王载沣掌权后被赶出北京。三年后,这位因“足疾”失势的大清重臣,最终成为断送大清江山的关键人物,摇身一变成了中华民国大总统,被誉为“中国第一之华盛顿,世界第二之华盛顿”的共和英雄。

后来,这位共和英雄在一百年前的十二月,选择了自己当皇帝,从“华盛顿”加冕为“拿破仑”,还是个很失败的“拿破仑”。最终以野心家、卖国贼和窃国者三重身份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一个政治人物,不可能只有一张政治面孔,尤其是袁世凯这个在激荡时代处于舞台中心长达三十年的政治家。1882年,24岁的袁世凯便随吴长庆前往朝鲜平乱,登上了晚清大舞台。在远东最重要的大国角斗场上,以大清国外交特使的身份,与窥伺朝鲜半岛的列强们纠缠,开启了一场绵延不绝的权力游戏。甲午战后,大清退出朝鲜,但袁世凯凭着在朝鲜积累的名声和帮助朝鲜练兵的经历,获得了小站新军的机会,完成了从外交官到高级军官的华丽转身。庚子国变后,他出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此后数年,袁世凯积极推进北洋行政和立宪运动,从高级军官一跃成为政治领袖。其间,袁世凯逐步建立起自己的派系——北洋系。

1908年,知天命的袁世凯遭到朝廷猜忌被迫辞职,但他的势力还在,在河南老家建立起影子政权,变身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下野者。他始终掌握着北洋军,暗中推动立宪。这位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政治家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武昌起义一声枪响,时局为之一变,清政府启用袁世凯,命令他前往湖北前线镇压革命乱党。从湖广总督到内阁总理大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袁世凯步步高升,终于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巅峰。但是,民国大总统的位子似乎更有吸引力,袁世凯在最后时刻抛弃大清总理,拥抱民国总统。

对于绝对权力的渴求浸入到每一个中国政治家的骨髓,等到他利用二次革命,把孙中山踢出局后,一个更大的诱惑——皇帝宝座,就在他的面前。最终,这纵身一跃让他身败名裂,跌入失败的深渊。

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刘慈欣在小说《三体》中如是说。对一个公司来说如此,对一个族群来说亦如此。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政治家要做的选择,比常人难太多。很多时候,尤其是在内外交困的绝境中,领导者不是让人喜欢的,而要甘于自污,亲冒矢石,趟出活路。

近代中国是一条险象环生的征途,救亡和启蒙是它的两大主题。20世纪20年代丁文江、蒋廷黻和胡适就开明专制与美式民主的利弊得失聚讼不已,究其本质,探讨的无非是在一个内忧外患的国度,救亡和启蒙究竟哪一个更重要。

日俄的祸心

杨度在写给袁世凯的《君宪救国论》里认为中国应该搞君主立宪,一个关键原因便是救亡。他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论证道:俄、日二国,君主国也,强国也。我以一共和国处此两大之间,左右皆敌,兵力又复如此,一遇外交谈判,绝无丝毫后援。欲国不亡,不可得也。

对此,严复早在清末就做过预判,他认为蒙古、新疆、西藏等地臣服的是满洲皇帝,如果中国骤然废除帝制,让满酋退位,那么这些边地迟早会脱离中国。

果然辛亥革命后不久,俄国策动外蒙独立,活佛哲布尊丹巴称帝。袁世凯顶着内忧外患,通过舆论施压、军事威慑和拉锯谈判,智尽能索地达成了《中俄蒙协约》里的折中方案,即“俄国承认外蒙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中国是外蒙的宗主国,哲布尊丹巴取消皇帝称号;中国则必须承认外蒙的‘自治’以及俄国在这一地区的各项特权”。

另一方面,日本利用孙、袁的矛盾渔利,企图分裂中国。武昌起义爆发后仅仅5天,日本参谋本部的少将宇都宫太郎就提出“表面上支持清廷,暗中则援助革命党,必要时出面调停,在中国造成两个政府之局面”的计划,只是随着袁世凯对全国的控制力逐步增强而作罢。1912年初,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一个星期,日本陆军省军务局长田中义一对内阁的优柔寡断愤愤不平,声称“错过了这千载难逢之机”。而此时,以孙中山为首的南京临时政府已因财政困难屡次向日方借贷,以苏杭甬铁路、汉冶萍公司以及轮船招商局部分或全部的股权、资产为担保。幸亏袁世凯拒绝承认其合法性,否则日本将控制长江流域最重要的铁路、矿产与内河航行。

分裂既已失败,日本转而以革命党为筹码压制袁世凯,逼迫北洋政府接受其无理要求。宋教仁遇刺后,孙中山坚信“日助我则我胜,日助袁则袁胜”,不惜代价地争取日本的支持。为了反袁,他甚至写信给日本首相大隈重信许以重利,如“支那可开放全国之市场以惠日本之工商,而日本不啻独占贸易上之利益”;如“今使日本无如英于印度设兵置守之劳与费,而得大市场于支那,利且倍之,所谓一跃而为世界之首雄者,此也”。

大隈重信当然不信“孙大炮”的空头支票,但他对这枚送上门的棋子用的是妙到毫巅,先是把孙中山暗通款曲的内容密告给中国驻日公使陆宗舆,让他转告袁世凯,同时起到示好和威胁的作用,再在1915年抛出“二十一条”时将袁一军,以革命党在从事颠覆活动恐吓之,以取缔革命党和透露其起事计划引诱之,迫使袁世凯不断做出让步。以至于孔祥熙在当年的一封信里感慨道:“孙逸仙博士的名字和声望较诸几个师对日本更重要。”

袁世凯用“拖”和“磨”的策略,粉碎了这个当年在朝鲜曾欲置他于死地的东邻的阴谋。诚如《剑桥中华民国史》所言,除了满洲租期的延长外,“二十一条”对日本的在华地位没有太大意义。但却对袁世凯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看不到新气象的民国

古德诺在《共和与君主论》中论证了帝制与共和,无高下之分,但看采用之国能否适应。他举例说:“相继摆脱殖民地、建立共和国的巴西、阿根廷等国,在画虎不成反类犬中次第走向寡头政治。若独裁者强势,亦可相安数十年,但待此强人老迈或去世,因无固定继承人,则往往群雄并起,全国大乱。”他以墨西哥总统迪亚斯为例。该寡头独裁了三十五年,一再连任,终于在衰病之年因没有设法定继承人而闹得诸侯割据,一国之内竟出现了五个总统。

事实上,德国、英国当时都是君主立宪制,中南海里要是坐着个君主,在民国初年反动是反动,但并不落后,毕竟紫禁城里还有个小皇帝在那骑自行车玩呢。

问题是民意呢?

李宗仁回忆说,自己在清末上陆军小学时,但觉朝野上下朝气蓬勃,可等到清帝逊位后,却朝气全失,唯见满目漆黑,一片混乱。

康有为替张勋起草的复辟通电虽说反动,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民初乱象,道出了不少人的心声:

溯自武昌兵变,创改共和,纪纲颓坠,老成绝迹,暴民横恣,宵小把持,奖盗魁为伟人,祀死囚为烈士。议会倚乱民为后盾,阁员视私党为护符,以滥借外债为理财,以摧折耆旧为开通。或广布谣言,而号为舆论;或密行输款,而托为外交。无非恃卖国为谋国之工,借立法为舞法之具。

最后得出结论:名为民国,而不知有民;称为国民,而不知有国。

在梁启超笔下,民初的议会则幼稚到让人心碎:

法定人数之缺,日所有闻;休会逃席之举,成为故实。幸而开会,则村妪骂邻,顽童闹学。销此半日之光阴,相率鸟兽散而已。

持同样观感的还有梁漱溟的父亲梁济,他在《伏卵集》中记载了诸多令人心灰意冷的见闻。比如每逢召开国会,各党工作人员就会到前门火车站树起招牌,拉扯刚下车的议员去本党的招待所,“就像上海妓女在街头拉客”。议员们前呼后拥,先住甲党的招待所,得到红包后承诺投该党的票;又住乙党的招待所,再得一份红包并答应投该党的票。直到拿完所有好处,最后却投了自己的票……

梁济在前清官职卑末(民政部主事),算不上遗老。他本人思想开明,并不敌视共和。但在观察了民国7年后,失望到连60大寿都懒得过,在积水潭投水自尽。

与此同时,一帮把青岛当首阳山的前清旧臣也不甘寂寞,时不时跳出来抢个戏。发誓不当“贰臣”的前清东三省总督赵尔巽接受袁世凯的礼聘到清史馆当馆长,遗老梁鼎芬写信责备他说:“清朝未亡,你修个什么清史?”梁鼎芬的逻辑是:北京城还有个小朝廷,里面还住着个小皇帝……

隆裕太后死后,梁鼎芬跑到西陵跪地号哭,如丧考妣。在前清当过山东巡抚的孙宝琦身穿西服前来,刚在灵前鞠了三躬,梁鼎芬便大骂其“洋鬼子”、“不要脸”,一干遗老则拍手称快……

甘肃都督赵惟熙一直拒绝剪辫,还不准治下的民众剪。见遗老们玩得很High,他也发电请求恢复谥法。其实,民间私谥一直就没断过。对死去的旧臣,小朝廷也经常用发表上谕赐谥来刷存在感,比如陆润庠谥“文端”、梁鼎芬谥“文忠”,以至于人们在聊起曾国藩、左宗棠时,还是一口一个“曾文正”、“左文襄”,看不到一丝新气象。

而地方官因为觉着民国的官当得不如前清威武,私下里也开始为封建残余招魂。桐城县县长用名片去见安徽都督倪嗣冲,结果被骂“目无长官”,轰了出去;琼崖道尹呈请恢复清朝仪仗,如传人令箭、八抬大轿,广东巡按使则当即批示准行。

面对种种乱象,在晚清一直被舆论视作改良派旗手的袁世凯下定决心加强集权,先救亡,后启蒙。

昔日知人善任,今日颟顸不明

袁世凯的一生,可以用崔健的一张专辑概括——《解决》。

解决朝鲜问题,解决练兵问题;解决改革问题,解决统一问题。在长期的应激反应中,袁世凯秉承实用理性,每每突破底线,却屡试不爽,以至于形成路径依赖,认为只要结果正确有效,可以不计手段。殊不知但凡以外在环境来确定自己目标的实用主义者,都依赖于周边信息的真实准确。比如,袁世凯在当山东巡抚时,经常派人下基层搞调研。当他要密查某事或某官时,总是先派一人下去,再派另一人去同一地点查同一目标。两个人都对他直接负责,彼此不知对方的存在。若所查结果不同,就再派两人分头去查,以资对照。对查报属实的给予奖励,隐瞒谎报的施以严惩。

后来,袁世凯经常将此心得同下属分享:做长官最要紧的是洞悉下情,只有这样,才能举措适当。如果受着下边的蒙蔽,那就成了瞎子,哪有不做错事的?

然而讽刺的是,恰恰在袁世凯生命垂危之际,追随了他30年的贴身侍卫唐天喜(主动请缨上前线跟护国军死磕)耐不住白银十六万两的诱惑,率两个旅阵前倒戈,压垮了袁世凯的最后一根神经。

昔日知人善任,何以今日颟顸不明?皆因权力带来的错觉。

在权力大小方面,皇帝固然睥睨天下。但在信息的垄断方面,官僚集团则拥有绝对的优势。他们像层层关卡,封锁、扭曲以及加工信息,下面的情况难以上达天听,上面的政策无法落地生根。

所以君主会称孤道寡,所以袁克文要写诗规劝其父“莫上琼楼最高层”。

然而,筹安会的公开讨论和鼓吹已经在知识界与政界形成了一个复辟帝制的风潮,以至于冯国璋从南京北上见到袁世凯,当面问他是不是想做皇帝?袁世凯说这是外界的谣传,自己从当临时大总统第一天起就不再认同帝制了。有人认为这是袁世凯在演戏,其实不然。冯国璋时任江苏都督,掌握着东南半壁江山,如果袁世凯真的要当皇帝,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跟自己的股肱之臣说清楚,争取他的支持。暧昧的态度其实表明了时至1915年的6月,袁世凯还在摇摆。

但络绎不绝的请愿书扰乱了他的判断,连后来反袁的蔡锷、唐继尧也在请愿,袁世凯误以为举国上下盼他称帝若大旱之望云霓。策划出这么一台风起云涌的大戏,想当储君的袁克定居功至伟。

不过,当袁世凯要封他的亲家黎元洪为“武义亲王”时,遭到黎元洪的坚决拒绝;段祺瑞对袁世凯忠心耿耿,见其被蒙蔽视听,一意孤行,告病请假;老大哥徐世昌审时度势,回家编书去了;曾经的盟友梁启超则以一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的雄文与他划清界限——但这些信号都没能引起袁世凯的重视。

日暮酒醒

当一切准备妥当,袁世凯于1915年底宣布次年改元“洪宪”。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原本赞成重回帝制的蔡锷、唐继尧却跳出来反对,并起兵“护国”(国体)。政府军兵败如山倒,列强也见风使舵,自食其言,站到了洪宪王朝的对立面。袁世凯如梦初醒,不敢再帝制自为,寻求解决之道。

然而失道寡助、群情激愤之下,袁世凯到底是裸退当个百姓,还是继续收拾烂摊子,再徐徐而去?直到他去世,也没有找到解决方案。

在生命的终点,忆往昔峥嵘岁月,也许袁世凯最怀念的还是他当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那段时光。百废待兴,革故鼎新,便是后来升任军机大臣,也体验不到如斯的快乐与充实。

1906年,全国的立宪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袁世凯的吁恳也得到了慈禧的准许,他在徐世昌的协助下大张旗鼓地于天津设立“直隶自治局”,率先开展地方自治的实验。

袁世凯认为这是通往民主政治的起点。民智不启,便通过在基层选举中激发政治热情,唤醒权利意识。可惜,选民或因法律知识匮乏,或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选举作壁上观。袁世凯只好派人到日本学习选举办法,归来后深入乡间田野,挨家挨户地宣讲。同时,把自治之利编成白话,广而告之,以期家喻户晓。通过费尽思量、唇焦舌敝的动员,总算用一年时间成立了天津县议会。可惜没过多久,袁世凯便奉调入京。见识了国民的冷漠和民主制度生根之难的他不得不沮丧地承认自治收效甚微。

然而这毕竟是中国历史上首次试行“普选”,投票率达70%,实属难能可贵,影响不可小觑。就促进民主思潮的传播而言,意义既深且巨。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云下西楼。但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