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时健重归江湖

新浪历史

(文/新浪历史 新史记 张向荣)
一夜之间,昔日的烟草大王褚时健重归江湖。
对如今三十岁以下的人来说,褚时健这个名字可能没有“重返”的直观感受,但对我以及我的父兄辈而言,这种感觉则是奇妙而且震撼的。中国近三十年的变化实在太大,记得九十年代初期,中学语文课的教辅书为了帮助学生写“议论文”,曾特意提供了一些有用的“论据”。其中,就有在当时被看做正面典型的“风云人物”如“日用品换飞机”的牟其中(冯小刚的电影《不见不散》里,葛优为徐帆描绘过把喜马拉雅山炸开,从而改变新疆干旱地貌“蓝图”,实际上是牟其中当年骇人听闻的提议)、金点子李阳(不是《疯狂英语》的李阳,而是靠卖创意、卖咨询的李阳)、褚时健等,他们被称为时代的“弄潮儿”,是“时代英雄”。讽刺的是,二十世纪还没结束,这几位英雄豪杰带着手铐受审的画面就出现在了新闻联播上。
都说“命运弄人”,这种说法太玄,中国这三十年是货真价实的“时代弄人”。
吴晓波写过很多这类“时代英雄”,但许多年之后,似乎只有褚时健真正重返人们的视野,2014年,他已经86岁。有人认为,不必夸大“褚橙”创业的神话,因为他做褚橙并非单打独斗,是有人支持的;他也不必操心启动资金,因为他当年的部下、朋友愿意无偿借钱给他;甚至他这把年纪已经无所谓成败,因为舆论绝不会苛求一个老人。但我认为,这些言论错就错在,“褚橙”根本就不是一个“创业故事”,而是反映了中国文化与经济现象的“奇观”,是一个历史事件。七十多岁以带罪之身创业,奋斗十年,老当益壮这种事只能从古代去找。对比当代人的浮躁、拖延症、拜干爹、求包养、一夜暴富等等心态,褚时健确实显得有点另类。
二十年前,中国的火车站报刊亭、街边地摊到处都能看到一本封面鲜艳低俗的书——《今古传奇:中国烟王褚时健》,街头巷尾,人人争相阅读,可谓一时盛况。这本书署名龚振(谐音公正),作者其实是前玉溪文联主席李石生。他一度是褚时健“无话不谈”的朋友,但却不惜冒“落井下石”之名写下了这本备受争议的书。在没有网络传播奇谭的九十年代,这本书仍然通过各种途径传遍大江南北,即使不抽烟的人也都知道褚时健其人其名。如今,随着“褚橙”的热卖,“人人争说褚时健”的盛况可能又将重现江湖。
当然了,三十流水落花,李石生那本“纪实文学”在1999年就因为内容不实惹上了官司,读者本非法院,不必纠缠当年的是非。但李石生本人与褚时健的交情恐怕就此一刀两断,也再也没有新的“爆料”提供给读者了。而且,读者的口味与品位也变了。这类偷窥式的“纪实文学”早就没了市场,如今的市场欢迎的是企业家教人怎么做管理怎么赚钱,成功人士怎么给人打鸡血怎么励志,任何人都可以为褚时健曾经的犯罪进行辩护,只要他现在不失为一个成功人士。至于传主的心路、失败、罪责、反思、痛苦、折磨,恐怕都显得不合时宜。于是,可以想见,今后一定会有很多褚时健的传记、评传、起底之类的书问世,随便找个人把网上的二手资料一攒,署个“著名财经作者”的名字,就可以上市了。
不久前,《南方周末》也作了整整两个版面的褚时健,有趣的是,报纸把褚时健的报道放在了文化版而非经济版。这似乎说明,褚时健其人其事,已经越出经济领域,进入了当代史。这次掀起褚时健热得是一位叫先燕云的作者,她出身作协,在二十年前就为褚时健和“红塔”写过报告文学,与褚私交甚好,是褚的干女儿。读者肯定有疑问:“这样的人写的褚时健客观吗?”,没错,先燕云在他关于褚时健的书中始终不掩对褚毫无保留的欣赏、崇敬和赞叹,虽不能说文过饰非,但确乎有些盲目崇拜。但是,在褚时健的亲女儿在看守所被释放前夕自杀之后,这个世界上恐怕真没有第二个人,既有执笔的才能,又可以深谙褚时健其人其事,先燕云是褚时健精神世界的“局内人”,她甚至因为褚案被公安机关短暂扣留过。因此,她的记录不论是否客观,都有倾听的必要。
我向来对任何企业家毫无兴趣,不论是乔布斯还是马云,我的关注点一向自觉地屏蔽掉这些时代英雄,没别的原因,单纯是不感兴趣。中国市面上的各类企业家传记,则更不会去读。既然如此,褚时健对我的意义何在?
第一,我很想旁观当下的世相如何评价褚时健的功过。我是绝不赞同为褚时健“翻案”的:没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个国企领导人创收了高昂的利润,合法工资却少得可怜,因此他有理由去“获得”在和自己功劳相符的收入,不论是否非法;没错,在当代,一个北戴河的正科级官员就可以贪腐一个亿,而褚时健被法院认定的金额只有几百万美元——按当时的汇率再算上通胀,一千多万人民币,顶天了。但是,这些都没法改变褚时健贪污案的基本事实,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的确是私分了几百万美元的公款。而当下的各类传记、报道,在叙述把褚时健从“烟王”巅峰拉到大地的这个事件之时,几乎都避重就轻,仿佛那真的只是时代的错误,而非个人的问题。对此,我并不认同:贪腐源于人性,褚时健昔日败就败在根本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首先,他应该急流勇退,早点退休,但他没有,如果能有一丁点急流勇退的想法,那么他就不会去贪污那笔钱。一个人身上多10%的云淡风轻,就能少90%的利欲熏心。其次,他难道不知道以他当时的位置和名誉,哪怕贪污一千美元都是致命的么?这就说明,当年的他完全没有认清自己。这不全是因为利益,而是人性的骄傲和侥幸。他女儿被称为“烟草公主”,在被无罪释放前夕自杀于派出所,亦不是死于“罪过”,恰恰是因为她父亲这种不能急流勇退的愚蠢。
第二,褚时健代表的不仅是“企业家”这个群体,还代表了另一种类型的“右派”。了解一下褚时健的家族史和他早年的历史,就会惊叹他的经历和中外的其他企业家完全不同。1949年之前,褚时健是个地下党,在西南联大听过课,见过闻一多,和死于淮海战役的邱清泉的儿子、死于抗日的高志航的女儿是同班同学。他的一门兄弟在中共革命中牺牲的就多达四人,带领他走向共产革命道路的堂兄,毕业于西南联大和清华,也死于反右。褚时健自己也曾经是个右派。这就将褚时健从经济史带入了政治史,并汇入了更为宏大的现当代史,他的底色不是什么企业家,而是一个典型的现代史人物,褚时健与诸如王蒙、贾植芳、汪曾祺等具有气质上的一致性:都代表着四、五十年代以来,或左或右的时代精神。与那些49后出生、文革时成年的人,绝非一代人。在今天观察褚时健,就一定不能把他当做企业家,当做所谓的风云人物,更不必津津乐道他的戏剧化人生,就好像他的重归只是为了满足大众对“企业家”的庸俗想象。
在今天谈论褚时健,第一要义就是从他身上看第二共和国的历史,看他的犯罪和成功,看他和政治之间的疏离以及亲密。即便聚焦褚时健的企业家身份,他的人生也完全没有可复制性。他没有天时地利,唯一的秘诀就是艰苦努力、精益求精、坚持自我,并有能力有手腕有魄力去摆平、克服各类困难。这些都是性格而非技巧。
总之,褚时健又回来了。从企业经营的角度来看,他决非什么重返,而是市场经济之于体制的一次小小胜利;从他的年龄来看,更不是重返,而是49年之前成年的最后一代人的回光返照,他们以自己的成败、复杂、以及个人与体制的恩怨来告诉后人:
为体制卖命,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替人性赎身,烟也罢、橙也罢,终归问心无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