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英译者沙博理:在中国“旅行”一生

三联生活周刊
《水浒传》的翻译正值“文革”期间,沙博理后来对周明伟说是翻译这本小说才“救了自己”。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部小说,在当时环境下,“他必须要选择最喜欢的东西才能调节他的心情”。“如果没有血性,没有对武侠的钟爱,翻译不了这本书。”
作者:周翔
2014年10月18日上午,98岁的美裔中国籍外文专家沙博理在家中去世。自1947年来华后,他在中国度过了67年时光:翻译、写作、研究,并以政协委员的身份各处考察,上交提案。在中国的“旅行”,沙博理持续了一生;而在这趟旅行中,中国变成了他的家园。
“外国专家”
南官房位于什刹海附近,这里的四合院、胡同、人力车、古槐,多少还可以让人窥见些老北京的旧影。正因为如此,从上世纪50年代搬进这里的一座小四合院后,沙博理一住就是几十年,有条件更好、更现代的住所也不愿意搬去。“他不愿意住楼房,说要完全融入中国。有一段时间,因为他是外文专家里的领头人,要给他住友谊宾馆的专家楼,他坚决拒绝了。”老舍的儿子舒乙因为父辈的关系认识了沙博理和凤子夫妇,许多年来,他都会不时地去那座四合院里拜访,有时候是出国回来给沙博理夫妇带去糖和巧克力,有时候是带去母亲或者朋友的画送给他。1996年夫人凤子去世后,沙博理仍然住在这里,没有保姆,也不要助理,女儿亚美照顾着他。家里的陈设一直没有太大变化,墙上挂满的画最易引人注意,它们都是黄永玉、吴作人、傅抱石等朋友送给沙博理夫妇的。屋里还摆着凤子的照片,沙博理说,在和凤子一起待过几十年的小屋里,时常能想起以前的生活,“是一种满足”。

沙博理与夫人凤子的新婚照片(摄于1948年)
沙博理1915年出生,在中国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除了无法改变的外貌以外,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而地道的中国老人:穿布鞋、丝棉袄,在四合院里种花养猫,对烧饼、油条、豌豆黄一类的小吃充满了兴趣。他生活简单,从不轻易打破每天的起居规律,吃得也清淡简朴,还学会了在中国老人中流行的太极拳,因此舒乙每次见他都觉得“瘦溜溜的”。甚至在待人接物上,他也学会了中国式的温和、婉转、有分寸。《人民画报》副总编辑李霞负责杂志社的外事工作以来,和沙博理接触很多。“他骨子里有那种美国人的幽默和敏锐的感知力,对陌生的东西稍一接触,马上能摸出门道,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是他跟人打交道的时候又懂得委婉,很‘温良恭俭让’。”这几年,沙博理很少出门,有人要访问他,他总是很客气地让对方先跟《人民画报》打招呼。如果是他不愿意接受的采访,就会很坚决推辞。但遇上研究中国文学作品对外翻译的大学生、年轻人想来拜访,他总是欣然同意。“他很清楚自己对于不同的人的价值在哪里。”李霞总结说,“他就是一个特别体面、正派的老头。”
尽管在1963年,沙博理就经周恩来总理批准加入了中国籍,但是他还是被人们当作“外国专家”,每年的春节、国庆总理宴请外国专家时,他总在被邀之列,并常常被安排坐在总理旁边的位置。“把他当外国专家,他觉得很有趣,但也不计较,因为他知道这是人们对他成就的尊重和肯定。”中国外文局局长周明伟告诉我们,但在沙博理心里,他对这个中国人的身份其实是在意的。“2011年,凤凰卫视授予他‘影响世界华人终身成就奖’。这个奖以前都是授给华人的,像金庸、杨振宁、袁隆平,但沙老是第一个以外裔中国人的身份获此殊荣。他对能获这个奖非常开心,因为觉得这是对他‘中国人’身份的认同。”
对于沙博理会聊天这一点,周明伟感同身受。“他的表达有自己的风格,非常简单明了,不复杂,但是引人入胜。他从来不用干瘪的语言直接回答你的问题,而是会讲故事。跟他说话就是处在一种互相感染的语境,看起来不费劲,但是你得动脑筋,才能跟得上他。”一次,周明伟问过沙博理,凤子的英文好不好,沙博理不正面回答他:“有人说,凤子的英文只有我听得懂,我的中文全世界都听得懂,但是凤子是我的老师。”这种描述让周明伟觉得非常有趣,“一下子就非常幽默地把两个人的关系真实地描述出来了”——凤子教沙博理中文,沙博理教凤子英文,结果自然是凤子这个老师当得更合格。另一次,谈及毛主席,周明伟问沙博理的看法。沙博理简短地说:“毛泽东不听毛主席的话。”这让周明伟“心里一震”:“他认为毛泽东思想是正确的,毛主席提出的哲学观、社会观、革命观都被证明是有道理的,但他后期恰恰是违背了自己的一些思想。他的表达很形象,没有把对毛主席的评价简单化。”周明伟感叹说,这个回答“非常深刻”,然而又是极其形象生动的。“这是他高明的地方,别人说的干巴巴的东西他能说得很形象。他从来不简单用概念解释概念,你听了以后很容易就记住,而且理解得清清楚楚,这是他语言的天赋。”
周明伟觉得,每次和沙博理聊天总有深入的空间,常常意犹未尽。也正因此,10月18日早上,正在开会的他收到沙博理去世的消息时,震惊而难过。赶往南官房胡同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些还未能和沙博理深入的话题,感到“无尽的后悔”。尽管沙博理已经快99岁了,但在周明伟等身边熟人看来,他既没有器质性的疾病,又能享受到最好的医疗条件,他的骤然离去让人一时有点难以接受。“他跟协和医院的大夫、护士关系都特别好,他们都很喜欢这个老头,但是他不喜欢医院,也不愿意麻烦别人。”
今年春节前,沙博理主动跟周明伟讲到一个人生命的起始和终结方式。“他非常坦然,尽管大家都不愿提。他说人老了就老了,不要折腾,不要浪费资源,不要麻烦别人,如果我到了这个时候,你们就让我平平静静地走。”周明伟说,“不过他从没跟我讲过,如果他走后房子如何安排,或者他能享受什么样的荣誉。”
沙博理也从不跟李霞谈起生死问题,但李霞觉得他心里特别明白,甚至早早做了一些准备。“有一次我去他家,他打开书柜,说你想拿什么书就拿。后来他给了我三本由舒乙和姚珠珠主编的《凤子:在舞台上,在人世间》,说写得特别好,让我留着。去年他给我打电话,说我这里有录音,是有生之年所有媒体采访我的录音,你帮我数字化,保存好,千万不要随便给任何人。我说行。”沙博理去世后,亚美告诉李霞的同事:“这一二年沙老陆续把一些奖杯扔掉,把旧衣服送人,都自己处理好了。”
“他的坦然,是他心境的体现。”周明伟说。在他看来,沙博理可以获得更好的生活条件和照顾,但是他对这一切并没有诉求。“他这么老资格的专家,不要助理,也从来没有配过专车。他爱喝咖啡,后来年纪大了怕麻烦,煮了咖啡还要洗,就改喝速溶的金牌雀巢咖啡。然而他并不是不知道追求生活的情调,并不是不注重人生的质量。他在意听力和视力,他认为人活着如果听力和视力不能满足需要,生活质量就受影响。”2012年给沙博理过生日的时候,周明伟少有地感受到沙博理有一些焦虑。“他告诉我眼睛越来越不行,视力越来越差,不光报纸上的字看不清,电脑上的字很大都看不清,我帮他将电脑上的字体调大后,还是很吃力。耳朵也越来越不好使。他对国内外大事的关心是职业的、条件反射式的,看不清楚、听不清楚,就会很焦虑。”商量后,人民画报社选了几个年轻人时常去给沙博理读报。“他主要是了解国内外的大新闻,还有些另类的、好玩的杂志。他对人物文章是感兴趣的,对中国形形色色的人,对在这些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寻找中国:上海、北平与北京
沙博理对中国的兴趣,要追溯到遥远的青年时代。1947年,美国犹太青年Sidney Shapiro第一次踏上了中国的土地时,已经有了一个中文名字“沙博理”,取的是“博学明理”之意。毕业于美国圣约翰大学法律系的沙博理,曾经在父亲的律师事务所工作过,然而他却对律师职业生涯毫无兴趣和激情。“二战”期间,沙博理成为一名高射炮士兵,由于时局的需要,当局决定培养一批军人学习外语,本来报名学法语的沙博理,因为学法语的人过多而被分派到康奈尔大学学中文。退伍后,沙博理又先后在哥伦比亚大学、耶鲁大学学习中文和中国文化,直到在朋友鼓动下,带着200美元登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这一个看上去充满偶然的选择,又似乎有着某种必然的、不可避免的诱惑。沙博理后来在自传里回忆自己少年时就有对未知的渴望:30年代美国的经济大萧条期间,他曾和同伴一起免费搭乘便车和扒乘货运火车横穿了美国。而这次横越太平洋来到“富于魅力的东方”的旅行,无疑是一种诱惑——“我仍然渴望冒险。”

“二战”时一身戎装的沙博理(摄于1944年)
沙博理刚到上海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在码头上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在后来的回忆里,这成为一个颇有隐喻的意象:“1947年4月的中国,是很有点出自中世纪黑暗时代的意味。”当时在国民党统治下的上海,在海关处用美元兑换中国货币,沙博理发现自己被“狠狠地欺骗了”;走在上海的街头,衣衫褴褛的工人、随处可见的乞丐和耀武扬威开着汽车横行的人形成鲜明对比;到处嘈杂、喧闹,还有难闻的气味。
幸运的是,沙博理很快在乱世的中国找到了让他欣赏、认同的群体,这入口正是来自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凤子。经在美国时的中国朋友杨云慧介绍,沙博理找到凤子,一开始两人约好互相教对方语言。毕业于复旦大学的凤子是最早一批出演《雷雨》、《日出》等话剧的演员,在进步革命思潮影响下,当时在上海秘密协助地下党工作。通过凤子,沙博理得以接触到左翼进步人士。“经过她,我也认识了几位搞地下工作的人,也听他们给我们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介绍中国各方面的政治情况。我就开始明白了,当然水平还是很低。我至少能认识到,只有革命,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1948年5月,在冯亦代等文艺界好友见证下,沙博理和凤子结婚。同时,他利用律师身份做掩护,和凤子一起做了一系列地下工作:编辑主张土地改革的英文杂志,把解放区来的密使带进美国人办公的商务楼密谈,设法冲破国民党封锁将药品运送到解放区等。